第(2/3)页 他低头,看向轮椅上的老人,花白的发丝积压了沉重的雨水,在昏黄的路灯下像晶莹的钻石。老人顶着满头钻石,缓缓,缓缓地转过头。 那双眼一如火焰,眸中的火焰似乎燃烧不绝。 这一瞬间,苏明安突然想要发怒,他想质问这个世界副本,它到底是让他来救什么的?空气吗?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个废墟世界? ——难道就是专程让他来见证他人的死亡的吗? ——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体验一次次的失去吗? “领主,您别想着救我,我不像夕、诺亚那样有价值,我只是个于大局无关的老头子。这样的死法也是我故意的,我不愿意……战争结束后作为一把老骨头躺在床上烂掉。”森说: “我本来也不想活了,只是想和那些教堂的孩子们一起死。” 苏明安吸了口冰冷的空气。 “领主……我见过很多死去的将士。他们临死前,总是握着我的手求救,哪怕再多一分钟一秒钟,请让他们有时间与家人告别,哪怕他们心里清楚我根本做不到。”森说: “人总是这样,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还好,我是幸运的。我没有全身乌血地在哪个密室死去,到死都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我帮您试了一下那个情感共鸣装置,您如果使用它,可以跳过最开始最痛苦的那一段共鸣时间。” 苏明安依然没有说话。 十秒后,他才开口: “森,你还记得曜文吗?” 大雨斜斜地刮在他的脸上,像碰触着他的皮肤。 “记得,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当年引走机械军的时候,我三十多岁。”森说。 “他也是一个英雄,虽然没人知道。”苏明安说:“自从送曜文离世后,我才发现,原来废墟世界有那么多和他一样的,千百个曜文。” “四十多年来,这个世界没有人孤军奋战。”森说:“您可以尽情相信我们的灵魂。” 晕黄的光影在老人脸上闪烁,像是细细抚摸着他深浅不一的皱纹,片刻后,森的嘴边冒出了血。 与诺亚临死前的症状一样。 情感共鸣就像是一种致死的毒药,具有不可逆转性。撑不过去,那就是撑不过去。 “我们转身吧,回教堂去。”森说:“至少让我回到那些死去的孩子之间。” 苏明安沉默地看了远方的建筑数秒。 黑暗之中,灯火并不可见,断壁残垣如同倒伏的黑色长龙。 片刻后,他转身,向教堂的方向推去。 他推着轮椅的手很用力,骨节泛着一层青白色。 “死了的人代表解脱,却对于活着的人最为残忍。苟活的人只是背负了巨大的责任,不能去死。”老人的声音在雨中很轻缓: “这个想法,自从夏晟自杀后,我就一直在脑子里反复转悠,无法纾解。” “我只是觉得……我错过了死在战场的机会。” “领主,希望您不要怪罪人类,当年他们有的人确实自私,希望将您交出去,但他们也只是顾及到他们的家庭——其实总会有人愿意为了您赴汤蹈火,沉默地面对一切重压。” “不开口,不宣扬,不炫耀,不平反。” “我知道。”苏明安想起了特雷蒂亚,还有她最后的眼神:“我知道。” 他突然听到老人的笑声。 沙哑的,含着血的,在雨中并不清晰。老人的眼角微微勾起,面上岁月的磨痕展现出充足的印记。 “其实有的时候,您就像一个不大的孩子,看不出来您已经经历了那么长久的岁月……说这话有些冒犯了。可到最后了,我还是想说说真心话。” 森握着扶手,缓缓侧头,嘴角的血已经浸透衣领。 “是吗?”苏明安说。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展现过孩子气的一面。 “那年32年,您来烽火,我就觉得您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后来烽火变成了十一区,十一区变成了末日城,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您。 但我见过您情绪不佳的样子。绯丝死的时候,曜文失踪的时候,露娜死去的时候,夏晟死去的时候,特雷蒂亚死去的时候,苏小碧跳下去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觉得您其实很孤独。 您有的时候足智多谋,沉稳到令人震惊。有的时候又会犯错误,会像生闷气的孩子一样言不由衷,这时才让我感觉您是真实的,而不是一尊完美的塑像。” “……我没有言不由衷。”苏明安说。 “您现在就在言不由衷。”森说。 苏明安的视线没有聚焦。 这种时候他根本笑不出来。 “抱歉,但我真的想说完这些话。”森说。 “没关系。”苏明安说。 “今晚过后,战争想必就彻底结束了,到时候……”森顿了一会,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可以把我……和夏晟葬在一起吗?” 老人在面对死亡时,那种云淡风轻的气质,比年轻人要强太多。他在看见苏明安的那一刻起,脸上就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他只说,终于可以结束了,一辈子终于就到这了。 当年他错过了死在战场的机会,余生都为此不安,如今仍然死在战场上,算是死得其所。 但在提到“夏晟”时,森的语声居然出现了颤抖与波动。 那个名字,似乎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回忆。 “可以。”苏明安答应。 森突然伸出手。 老人单薄的衣袖自然滑落,露出一只像骷髅般干枯发黑的手臂,五指向上微抬,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苏明安微微躬身。 于是森的手,成功触碰到了他的脸。 老人的身体本就孱弱,又在长期的关押下深受折磨,手上满是冻疮与划伤的痕迹,甚至缺少了一个食指。就算没有情感共鸣装置,他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他临死前触碰着他最敬佩的城主的脸,像在看一簇光,又像是一抹光终于触碰到了另一抹光。 随后, 光芒一点一点,坠入虚无。 “我终于可以……” 老人青紫的嘴唇摩擦着: “去见夏晟了。” “他比我多休息了二十四年,” “终于要和他见面了。” 苏明安的视线颤抖了一下。 有人说,在世上离开的人,只是不存在于这个一二三维的空间中,其实他们与更多人同在一个更大的天地里,只是存在形式有所变化。 有时候,沉重的墓碑是他们,耳边的风儿是他们,天空中的白鸟是他们,池子里的荷花是他们,桌上飘着热气的牛奶是他们。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