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新亭对泣-《勒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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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邺城的西南方向,濒临长江,一派丘陵起伏之间,突起一座山岗,颇为险峻,而且上岗之路也回环曲折,虽然未见得难行,却绝难攻取,可以作为扼守江岸的一处重要险塞。不过建邺已经好些年都未曾遇警啦,故此既无驻兵,也没修垒,就光在山岗顶上修建了一座小亭子,周边绿树成荫、繁花斗艳,入亭即可见江水滔滔,自脚下而过,也算是一处观览胜景了。

    一行人舍了牛车,说说笑笑,缓步登岗。五人皆是南渡侨客,中原大族出身,但除了裴该以外,其他四人都在司马睿幕中为官,同僚间的共同语言很多,裴该却基本上插不进话去。他心说王茂弘这回为什么叫我来啊?难道就为了路过卫玠墓上,请我也去吊祭一番?哪有这种道理?

    不多时即至新亭,仆佣早就铺好了席子,摆好食案,各类菜蔬瓜果,陈列其上。几个人谈谈笑笑,终于把话题从公事转移到了美景上,就理论上而言,裴该也能够插得上几句嘴了,但总有一丝诸卿皆清,唯我独浊的自卑感——那几位出口成章啊,描景抒情,文采斐然,他裴文约就多少差了一筹……

    所以只好垂首敛容,跟旁边倾听,没事儿就不插嘴——好在除了庾亮外,其他三人都比他年岁大好多,那就纯当陪长辈出来玩了吧。

    王导等人的谈兴倒确实很浓,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个不听。可是说着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周顗突然间神色一变,放下酒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王导就问了:“伯仁因何而叹?心中有何块垒,可说出来,我等试为开解。”裴该心说对啊,你有什么不痛快的说说吧,让大家伙儿也高兴高兴。

    周顗叹道:“家父(周浚)曾为安东将军,即驻秣陵,我少年时也曾登此岗、入此亭,瞻望江水滔滔,有如天河,围此东南半壁。忽忽已三十年矣,重又来此,看风景无异,但想江北山河,却已与往昔大为不同了。故此感念,不禁喟叹出声……”

    谁都没想到,原本开开心心的,周顗突然间说起时局来,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出来才好呢?总不好哈哈一笑,开解他说别想太多啦,咱们今天是来玩儿的,国家丧乱什么的都先扔脑后去——只得各做悲戚之色。

    刁协说是啊——“我只差伯仁两岁,也见惯了往昔太平光景。想少年时,武皇帝挥师入吴,虽未亲见,但想那舳舻兼天、旌帜映日之态,何其雄壮,自古兵事之盛,无过于此!然而二三十年间,诸王内纷,兵燹炽燃,天地变色,社稷凌替——我等此际尚能观览盛景,不知陛下在平阳,正受胡虏何等的羞辱……”

    说着说着,他竟然眼圈一红,滴下泪来。周顗和庾亮闻言也尽节抬起袖子来擦眼睛——而至于有没有眼泪的,那旁人就瞧不清啦。

    裴该却转过头去,观察王导的表现。果然王茂弘并没红眼圈,也没有落泪,却猛的双眉一立,两眼一瞪,全不复平日谦谦君子之相,竟然疾言厉色的呵斥道:“诸君可矣!我等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又何必在此效那楚囚对泣之举?于国事何益?!”

    三人全都抬起头来望向王导,正待有所表态,裴该突然间拍手大笑起来:“王君所言是也!”随即朝向庾亮:“卿等便夜……明哭到夜,夜哭到明,还能哭死刘聪,哭尽胡虏,使天子自归洛阳否?!”这当然是学《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但是态度未免太过嚣张了一点儿,故此他不便瞧着周顗、刁协说,只好瞧瞧跟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庾亮。

    他心里说,想不到这趟来新亭倒有收获,竟然能够欣赏到这种著名的历史场景——这一场景记载在《世说新语》中,并且被后人浓缩成一个成语,叫“新亭对泣”,他前世那也是耳熟能详的。

    众人见了裴该这般举动,尽皆愕然。裴该既然装了一回狂,也不再往回找补,干脆继续狂下去。只见他站起身来,几步来到亭边,手指着脚下的长江,大声说道:“我有一诗,敬赠诸君——山外青山楼外楼,秦淮歌舞几时休,乃以江水为河水,还把扬州作司州。”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心说想不到啊,这小年轻还能出口成诗呢。

    七言诗在魏晋之际已经逐渐开始流行,不过文人作品不多——第一首就是曹丕的《燕歌行》——多为民间歌谣,因此裴该这几句虽然略显村俗,倒也可以理解。按照当时的看法,这叫“风体”,也就是模仿《诗经》中的“国风”——“国风”本来就都是些民间小曲嘛,怎可能不俗?

    王导不禁抚掌道:“文约好诗也。看起来,文约是心心念念,以恢复故都为志了。”

    裴该眼皮略略一跳,注目王导:“难道君等不是?”

    庾亮赶紧拍大腿:“自然是,我等皆欲有朝一日,亲率貔貅北上,恢复故都,奉迎天子!”

    裴该嘴角微微一抽:“若待君等有朝一日,尚不知天子何在……”要是我记得没错,顶多两年,晋怀帝就要被刘聪给弄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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