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六章 翻不动的老黄历-《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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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沿着龙须河畔往上游走去。

    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刘羡阳笑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铁了心要跟阮师傅混吗?”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这儿有廊桥,每天黄昏,散步来这边纳凉、闲聊的人很多,仅次于老槐树下,后者老人孩子多,这儿青壮多,姑娘也就多。”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惋惜道:“可惜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岁数都不小喽,每次路上见着我,老姑娘身边带着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陈平安说道:“别多想,她们只是怀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没觉得你是相貌英俊,不显老。”

    刘羡阳是龙泉剑宗嫡传一事,家乡小镇的山下俗子,还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师傅的祖师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刘羡阳单独留守铁匠铺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也至多误以为刘羡阳是那龙泉剑宗的杂役子弟。

    刘羡阳感慨道:“如此说来,果然还是余倩月与我登对些,天作之合,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赊月,余倩月。陈平安心思微动,念头一起,又是神游万里,如春风翻书,大肆翻检心念。

    刘羡阳点头道:“你嫂子她本就是个顶聪明的姑娘,不然也不会看遍两座天下的年轻俊彦,走过千山万水,独独挑中了刘羡阳,然后就不走了。”

    陈平安没搭话,站在石拱桥上,停步不前。

    刘羡阳望向龙须河的清澈流水,水草游曳,小鱼摇尾其中。刘羡阳没来由有些感伤,看看身边这个“陈凭案”,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气死人。某本差点给刘羡阳翻烂的山水游记上,深山溪涧,见女子坐水上石上梳头。月夜赶路,逢美妇人蹒跚而行。避雨古寺,女子敲门与借宿客借宿。不用想了,刘羡阳都不用翻书页,就知道是陈凭案的艳福来了。读书人只恨自己不是书上人。

    只是刘羡阳再一想,自己都有圆脸棉衣姑娘了,回去之后,就在住处墙壁上,挂上一幅字画,上书大大的知足两字。

    陈平安突然坐在桥上,开始闭目养神。

    刘羡阳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桥面上,双腿轻轻悬空晃荡,睁眼说道:“我有过一桩甲子之约。原本以为会提前很多年,现在看来,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了,其实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证。”

    刘羡阳点头:“我早先从南婆娑洲回到家乡,发现桥底下老剑条一没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关了。”

    悬挂桥下的老剑条也好,身边的陈平安也罢,在外人眼中,都是习以为常的某些不起眼。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绣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等到我返回家乡,脚踏实地,真正确定此事,就好像又开始像是在做梦了。心里边空落落的,以前虽然遇到过很多难关,可其实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应,藕断丝连,哪怕一个人待在那半截剑气长城,我还曾通过个算计,与这边‘飞剑传信’一次。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我第一次游历倒悬山,之前的蛟龙沟一役,我哪怕输了死了,一样不亏,不管是谁,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陆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剐,一样给你拉下马。回头来看,这种想法,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体帮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会让我安心。现在……没有了。”

    人生道路上,无论是修道之士,还是凡夫俗子,其实都会有某个心念,作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笃定一个好人有好报,借此与世间一切苦难为敌。

    彻底斩断陈平安与她的那一缕心神感应。

    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梦之后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陈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那边,凭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验“梦境”是真,结果等到了家乡的宝瓶洲,反而又开始难免犯迷糊,因为走了一路,剑气长城,造化窟,驱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天阙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宝瓶洲南岳地界,始终没有一丝一缕的心神感应。

    陈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宝瓶洲大渎祠庙,才真正打消了这份忧心。

    修行练剑,问剑在天,剑仙飞升。习武递拳,山巅有我,身前无人。

    这些都是陈平安自认为心中极为牢靠、透彻的道理。

    与崔瀺“对弈”之后,陈平安是在齐渡祠庙翻书一宿,才猛然惊醒,自己太过害怕那个书简湖问心局的国师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护道的大师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对面的棋局,陈平安就始终觉得自己只能求个少输,根本没奢望过不输,甚至还能赢过浩然三锦绣的绣虎。

    如此一来,陈平安还谈什么身前无人?所以崔瀺所谓的“灯下黑”,真没冤枉陈平安,破题之关键,早就借此说破了,陈平安却依旧久久未能理解。

    陈平安自嘲道:“等我从倒悬山去了芦花岛造化窟,再踏足桐叶洲,直到这会儿坐在这里,没了那份感应后,越走近家乡,反而越是如此,其实让我很不适应,就像现在,好像我一个没忍住,跳入水中,抬头一看,桥下其实一直悬着那老剑条。”

    刘羡阳后仰倒去,双手做枕头,翘起二郎腿,笑道:“你从小就喜欢想东想西,闷葫芦又不爱说话。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离家近了,是不是觉得好像其实陈平安这个人,根本就没走出过家乡小镇,其实一切都是个美梦?担心整个骊珠洞天,都是一座白纸福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美梦成真,谁不是醒了就赶紧继续睡,希冀着继续先前的那场梦。当年我们三个,谁能想象是今天的样子?”

    刘羡阳深有体会,“那必须的,在家乡祖宅那会儿,老子每次大半夜给尿憋醒,骂骂咧咧放完水,就赶紧飞奔回床,眼一闭,赶紧睡觉,偶尔能成,可大多时候,就会换个梦了。”

    陈平安说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牵红线,乱点鸳鸯谱。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阳山和清风城,就在于某个躲在幕后的,手段娴熟,让人防不胜防。风雪庙魏晋,风雷园李抟景,甚至还要加上刘灞桥,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桂夫人这次观礼,也提醒过我。”

    刘羡阳笑道:“返乡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帮忙切断与王朱的那根姻缘红绳了。不然你以为我耐心这么好,眼巴巴等着你返回家乡?早一个人从清风城城外砍到城内,从正阳山山下砍到山顶了。怕就怕跑了这么一号人。”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个风雷园黄河。”

    风雷园李抟景,正阳山女子祖师。风雪庙魏晋,神诰宗贺小凉。

    龙泉剑宗刘羡阳,泥瓶巷王朱。风雷园刘灞桥,正阳山仙子苏稼。

    如果魏晋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如果刘羡阳不是远游求学醇儒陈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说不定真会被幕后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就像那李抟景。以李抟景的剑道资质,随便搁在浩然八洲,都会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剑修,但是身在宝瓶洲,李抟景却都始终未能跻身上五境。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正阳山有个少年的剑仙胚子,占据一席之地,吴提京。

    蛮荒天下的赊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剑术裴旻,在桐叶洲给自己取了个裴文月的化名。

    风雷园李抟景,兵解离世二十余年,正阳山就多出了一个少年剑仙吴提京?

    李抟景,吴提京。

    正阳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风雷园黄河,“我是半个李抟景?”

    这个躲躲藏藏的幕后人,行事作风依旧,真是够恶心人的。

    跟杏花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无论是分胜负,或是分生死,该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让“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动身赶往北俱芦洲再说,好让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这个“吴提京”,又想到了朋友刘灞桥,陈平安就立即改变主意,取出那只剑匣,直接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山巅的新建剑房,让姜尚真和崔东山,现在就可以留心这个人的动静了,绝不让那个祖师堂位置靠后的妇人偷偷溜掉。不过落魄山暂时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祖师堂、祠堂谱牒,陈平安都已经翻检数遍,尤其是正阳山,七枚老祖宗养剑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苏稼的谱牒更换,少年剑仙吴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实线索不少,已经让陈平安圈画出了那个祖师堂谱牒名为田婉的妇人。

    再加上早年顾璨从柴伯符那边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的联姻,加上狐国的那桩文运谋划,极有可能,这个在正阳山祖师堂位置极其靠后、一向低三下气的田婉,就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秘密传道人。

    一个正阳山祖师堂的垫底女修,根本无需她与谁打打杀杀,只靠着几根红线,就搅乱了一洲山河形势,使得宝瓶洲数百年来无剑仙。

    山上修心,要不要修?

    若陈平安和刘灞桥,就只是早早问剑正阳山祖师堂,清风城夫妇,估计那个兴风作浪的田婉,会笑得不行。哪怕陈平安他们两个回过神,再问剑一场,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踪,如此一来,那才是真正的恶心人了。若是设身处地考虑,陈平安都觉得那个田婉,在打定主意离开宝瓶洲之前,多半会主动露出马脚,用来“提醒”自己的落魄山和刘羡阳这座铁匠铺子,再顺手搭上那个赊月,让刘羡阳疑神疑鬼。

    而且陈平安怀疑这个鬼鬼祟祟的田婉,与桐叶洲万瑶宗的仙人韩玉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两人起身离开石拱桥,继续沿着龙须河往上游散步。

    陈平安双手笼袖,突然一跃过河,然后跃回对岸,乐此不疲。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始终懒洋洋走在河畔一边。

    两人来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刘羡阳找了个相熟的“座椅”坐下,陈平安坐在一旁,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坑洼,是当年小鼻涕虫的宝座。

    龙州地界,在大骊王朝是出了名的水运昌盛。铁符江,冲澹江,绣花江,玉液江,四条江水,铁符江水神杨花,冲澹江李锦,玉液江叶青竹。一位头等神位的江水正神,三位次一等的江水神灵,四江水域广袤,不仅限于龙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庙,都建造在龙州地界。

    刘羡阳说道:“这条龙须河,马兰花从河婆晋升河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建造祠庙,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场大战过后,宝瓶洲中部以南,数以千计的江河或被捣毁,或被迫改道,她就开始偷着乐呵了,觉得升官当个了过安稳日子的河神,其实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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