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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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词云:
日日深怀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
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
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
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
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道白纸变成布。”
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
谁不愿千钟粟?
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
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
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
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
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
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雄厚,乃是经纪行中人。
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
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
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
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
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
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
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
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
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
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
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
睡未安稳,只听见床前有人走脚步响,心疑有贼。
又细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
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
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
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
今朝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
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前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
后缘未尽,还可一面。”
语毕,回身便走。
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
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
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
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
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
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
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
叹了一口气,硬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倒是别人家的?
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
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
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
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
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次鬼话,也不见得。”
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
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
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浊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
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
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
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
金老道:“老汉有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
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
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
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
‘言毕,俱钻入床下。
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
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
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
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
“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
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
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
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
“王老道:”容易。
“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
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
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籁籁吊下泪来。
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
“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
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
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
“再三谦让,必不肯受。
王老强纳在金老袖内,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
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
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
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
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
袖中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
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
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
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
从来稀有,亘古新闻。
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定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
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得便会。
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
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
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
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
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
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
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
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
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
元来北京历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
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
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
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
频年做事,大概如此。
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作伴,连伙计也弄坏了。
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
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
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
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是做家的。
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
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
高不凑,低不就。
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
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
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
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
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
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认货。
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
张大道:“好,好。
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
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
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
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
文若虚便道:“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
张大道:“且说说看。”
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
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
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
要甚么赍助?
就赍助得来,能有多少?
便直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
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
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
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
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
口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
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
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
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
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
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红如喷火,巨若悬星。
皮未皲,尚有馀酸;霜未降,不可多得。
元殊苏井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
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所以广橘福橘播名天下。
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
止是初出时,味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
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
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并行李挑了下船。
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
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
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
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
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
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
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撅,下了铁锚,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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