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上)-《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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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上)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翻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满襟。

    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

    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浊乱了朝政,险些儿不得太平。

    那奸臣是谁?

    姓严,名嵩,号介溪,江西分宜人氏。

    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由此骤致贵显。

    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

    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

    权尊势重,朝野侧目。

    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

    他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

    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

    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超迁显位。

    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

    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牙爪。

    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

    若不是真正关龙逢、比干,十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廷,岂敢得罪宰相?

    其时有无名于感慨时事,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

    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

    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

    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为严蒿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

    一时身死,万古名扬。

    正是: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

    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民之志。

    从幼幕诸葛孔明之为人。

    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遍,室中到处粘壁。

    每逢酒后,便高声背诵。

    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

    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

    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

    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

    溧阳、茌平、清丰。

    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

    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

    豪强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锦衣卫经历。

    一到京师,看见严家赃秽狼藉,心中甚怒。

    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自九分不像意。

    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

    这巨觥约容酒斗余,两坐客惧世蕃威势,没人敢不吃。

    只有一个马给事,天性绝饮,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

    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

    马给事略沾,面便发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

    世蕃自去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朵,将巨觥灌之。

    那给事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吸尽。

    不吃也罢,才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住。

    世蕃拍手呵呵大笑。

    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

    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

    世蕃愕然,方欲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

    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

    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尽。

    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

    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

    世蕃假醉,先辞去了。

    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

    一连念了七八句。

    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

    众人只怕世蕃听见,到替他捏两把汗。

    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了几杯,尽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

    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

    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

    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

    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

    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

    起来焚香盥手,写就表章。

    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

    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去口外为民。”

    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

    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

    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

    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

    户部注籍:保安州为民。

    沈炼带着棒疮,即时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辆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

    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

    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

    幼子沈痔,年方周岁。

    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

    有诗为证:“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

    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

    异乡风景,举目凄凉。

    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

    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

    正在傍徨之际,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

    看见中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

    问道:“官人尊姓?

    何处来的?”

    沈炼道:“姓沈。

    从京师来。”

    那人道:“小人闻得京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沈炼道:“正是。”

    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

    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

    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

    行不多路,便到了。

    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

    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

    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

    何故如此相爱?”

    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

    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放。

    无子,小人应袭。

    为严贼当权,袭职者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

    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

    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

    说罢又拜下去。

    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

    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

    分付庄客宰猪买酒,管待沈公一家。

    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

    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

    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当此?”

    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

    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

    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

    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老小,有烦舍人指引。”

    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

    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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