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下)-《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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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至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
到了是日,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卢楠恐家人们作弊,短少了众人的,亲自唱名亲发,还赏一顿酒饭,吃个醉饱,叩谢而出。
刚至宅门口,卢才一把扯住钮成,问他要银。
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二则怪他调戏老婆,乘着几杯酒兴,反撒赖起来。
将银塞在兜肚里,骂道:“狗奴才!只欠得这丢银子,便生心来欺负老爷!今日与你性命相博!”
当胸撞个满怀。
卢才不曾堤防,踉跟跄跄,倒退了十数步,几乎跌上一交。
恼动性子,赶上来便打。
那句“狗奴才”却又犯了众怒,家人们齐道:“这厮恁般放泼!总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长工,也该让我们一分。
怎地欠了银子,反要行凶?
打这狗亡八!”
齐拥上前乱打。
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
钮成独自一个,如何抵当得许多人,着实受了一顿拳脚。
卢才看见银子藏在兜肚中,扯断带子,夺过去了。
众长工再三苦劝,方才住手,推着钮成回家。
不道卢楠在书房中隐隐听得门首喧嚷,唤管门的查问。
他的家法最严,管门的恐怕连累,从实禀说。
卢楠即叫卢才进去,说道:“我有示在先,不许擅放私债,盘算小民。
如有此等,定行追还原券,重责逐出。
你怎么故违我法,却又截抢工银,行凶打他?
这等放肆可恶!”
登时追出兜肚银子并那纸文契,打了二十,逐出不用。
分付管门的:“钮成来时,着他来见我,领了银券去。”
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受了这顿拳头脚尖,银子原被夺去,转思转恼,愈想愈气。
到半夜里火一般发热起来,觉道心头胀闷难过,次日便爬不起来。
到第二日早上,对老婆道:“我觉得身于不好,莫不要死?
你快去叫我哥哥来商议。”
自古道:无巧不成书。
元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正卖与令史谭遵家为奴。
金氏平昔也曾到谭遵家几次,路径已熟,故此教他去叫。
当下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的话,心下着忙,带转门儿,冒着风寒,一径往县中去寻钮文。
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楠的事过,并无一件,知县又再三催促,到是个两难之事。
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走入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
金氏向前道了万福,问道:“请问令史,我家伯伯可在么?”
谭遵道:“到县门前买小菜就来,你有甚事,恁般惊惶?”
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我丈夫前日与卢监生家人卢才费口,夜间就病起来,如今十分沉重,特来寻伯伯去商量。”
谭遵闻言,不胜欢喜,忙问道:“且说为甚与他家费口?”
金氏即将与卢才借银起,直至相打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谭遵道:“原来恁地!你丈夫没事便罢,有些山高水低,急来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还要他一注大财乡,彀你下半世快活。”
金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
正说间,钮文已回。
金氏将这事说知,一齐同去。
临出门,谭遵又嘱付道:“如有变故,速速来报!”
钮文应允。
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
推门进去,不见一些声息。
到床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
元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
金氏便号淘大哭起来。
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
齐道:“虎一般的后生,活活打死了。
可怜!可怜!”
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区处。”
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嘱付邻里看觑则个,跟着钮文就走。
那邻里中商议道:“他家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系。”
随后也往县里去呈报。
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楠。
那卢楠原是疏略之人,两日钮成不去领这银券,连其事却也忘了,及至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
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在话下。
且说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知谭遵。
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
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楠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
教二人击鼓叫冤。
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不管三七念一,执了一根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
衙门差役,自有谭遵分付,并无拦阻。
汪知县听得击鼓,即时升堂,唤钮文、金氏至案前。
才着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
知县专心在卢楠身上,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繇,假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捉卢楠立刻赴县。
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说:“大爷恼得卢楠要紧,你们此去,只除妇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汉,尽数拿来。”
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他家大门,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
此时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人先发个兴头。
一家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人去,逢着的便拿。
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
卢楠娘子正同着丫头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环们观看。
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
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足乞磴磴相打,慌忙叫丫环快闭上房门。
言犹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
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楠的,什么大王爷!“卢楠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
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
我家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
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
“众公差道:”只要还了我卢楠,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门。
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
各处搜到,不见卢楠,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
卢楠正与四五个宾客,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傍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相公,祸事到也!”
卢楠带醉问道:“有何祸事?”
家人道:“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
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
可去看来!”
便要起身。
卢楠全不在意,反拦住道:“由他自抢,我们且吃酒,莫要败兴。
快斟热酒来!”
家人跌足道:“相公!外边恁般慌乱,如何还要饮酒!”
说声未了,忽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
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
卢楠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
叫人快拿。
众公差道:“本县大爷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到的!”
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
卢楠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偏有去!”
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动,如今拿到要拿去的!”
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
家人共拿了十四五个。
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秀才,遂不敢去惹他。
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
这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
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话下。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辉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
众公差押卢楠等,直至丹墀下。
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
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
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
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楠一起拿到了!”
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
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
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
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
卢楠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
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
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
卢楠闻言,微微笑道:“这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
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
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
即使是我打死,亦无死罪之律。
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
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跪。
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且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
喝教拿下去打。
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楠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楠堂堂汉子,何惜一死,却要用刑?
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
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
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
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
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楠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
这几个朋友上前相迎,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
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
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
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
内中一友叫道:“不打紧!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
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
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
卢楠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
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
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说:“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
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
卢楠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
蔡贤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个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
庐楠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
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劝卢楠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
卢楠家人自归家回覆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楠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报与知县。
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
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
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忏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楠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
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楠作对,齐咬定卢楠打死。
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拥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皆扯碎。
严刑拷逼,问成死罪。
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杻,下在死囚牢里。
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
金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
尸棺俟详转定夺。
将招繇叠成文案,并卢楠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
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
有诗为证:
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这等刑杖?
到得狱中,昏迷不醒。
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
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勾一月,平服如旧。
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
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繇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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