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土道心-《大唐扶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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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升道坊,破落道观。
成玄风站在门前已有足足三日,在此期间他不说一言,不食一粟,原本干净整洁的道袍挂满了尘埃,整个人仿佛冰封了一般。
他的双眼最初是明亮的,却随着日月更迭而逐渐黯淡,到了今天只剩下一缕神光飘摇不散,就像他摇摇欲坠的性命。
成玄风站了三日,温玄机也在后面看了他三日,眼看他终于到了生死边缘,温玄机再也坐不下去,挡在成玄风身前主动问道:“你代明月看了这么久的人间,到底看到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所以成玄风开口的时候有短暂的失声,清了清嗓子之后方才回答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温玄机面露嘲讽:“你瞎了?”
成玄风没有生气:“是,我的道心瞎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温玄机看起来并不担心,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你到底为何看不清?不如说来听听。”
“在山上的时候,我以为人间人人向往大道,可是在这升道坊里,我看不到大道,那些人也是一样。”成玄风的声音虚弱无比。
温玄机看着师弟苍白无比的脸庞,又可怜又好笑:“你出生在山上,一生从未来过山下,所以不懂。我倒要问问你,你领悟的大道是何物?”
成玄风的语气坚定:“无为而自然,自然而长生。”
“那我问你,这升道坊作为长安城中最贫瘠的地方,这里的百姓连明天是否活得下去都尚不确定,又怎会想到长生?”温玄机转过身去,看向道观之外,指着过往之人说道,“你看那卖炭翁,一车炭只换十文钱;你看那边的农妇,一筐菜只换半斗米;你再看那户人家,一只下蛋的母鸡就是宝贝,全靠它为孩子换些学脩……你说你从这些人的身上看不到大道?”
成玄风的语气有了些许动摇:“是,我不懂他们。”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而你活着却是为了追寻大道,两者本末倒置,所以你才会不懂。你就像一个仙人,可以餐风饮露,但他们和你不同。”
“都是人,有何不同?”
温玄机忽然笑了一下,又说:“刚才是我说得不对,应该是你和他们不同。不仅是你,我也曾和他们不同,当年我偷偷逃出宗门,来到山下,结果却遇到了骗子、劫匪,还有一个女人,于是落得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凄惨下场。你想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成玄风神色平淡:“不想。”
温玄机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讲了下去,“在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饿死的时候,是一个乞丐往我嘴里塞了一块脏馒头。从那一刻开始,我的道心就已经不见了。”
“所以你堕落到了现在的地步,一大把年纪却只是我的师兄。师父说过,假如你能够恪守本心,现在我应该叫你一声师叔才对。”
温玄机笑道:“本心?我的本心不是道心,我的心是那一口馒头,是那乞丐一瞬间的善念!你知不知道,乞丐往我嘴里塞了馒头之后便生出了悔意,因为他忽然也感到了饿,饿意会掩盖住他的善意!所以他又从我嘴里硬是抠走了那块馒头,但我不恨他,他一瞬间的善意已经足够让我醒来,让我活下去。”
成玄风默然无语。
“我早就不愿再做道门的人,只是身不由己,老头子让我陪你来此次普度大会,只为一件事——在你要死的时候,拉你一把。”
成玄风忽然再也听不到温玄机在说些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有个乞丐也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块馒头,然后又要夺回去。于是他咬住了乞丐的手指,用眼神祈求他不要这样做。
乞丐的手指被咬破,鲜血流到了成玄风的嘴里,年轻道人猛地回过神来,发觉是自己咬破了嘴唇,所以满嘴的血腥味道。
他和温玄机同样看向道观外,忽然有灵光一闪而过。
“花开花谢乃是自然,人为了活下去也是自然。”
成玄风向着师兄的背影行了一礼,诚恳道:“请教我。”
温玄机转过身看着年轻的师弟,赞叹道:“老头子眼光不错,你的悟性的确远比我好。当年我走投无路才想到这些事情,而你只是看了看人间便想到了这些。道门讲究虚实结合,你在山上虚得太久,所以需要这里的实。”
※
这边道门两兄弟打破隔阂,携手寻觅道心的时候,那边佛门的师徒也没有闲着,他们并没有留在木牌所写的那一处坊市,而是游走于长安的大街小巷。
木鱼穿的不是袈裟,而是粗布衲衣,上面已经打了许许多多的补丁,这令他颇为自?豪。
到了游历的时候,慈恩大师不再领路,反而退到了徒弟身后,只是微笑着跟着木鱼四处走动,脸上的表情也总是带着慈悲之意。
这日木鱼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先是双手合十诵了一句佛号,然后便给施主行礼,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能否让小僧为您打扫一番庭院,然后施舍小僧一碗水?”
宅子的女主人有些惊讶,但看着小和尚可爱得紧,便也点了点头,任由孩子拿起扫帚抹布开始忙活。
木鱼干活的时候很认真,他擦拭房梁的时候就像在擦拭寺里的佛像,无比虔诚;他清扫地上的灰尘时,就像在努力扫去自己心上的阴霾。
忙里忙外半个时辰,木鱼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洗干净了小手小脸,重新回到宅子门外,行礼道:“施主可否满意?”
女主人忙不迭地点头,然后赶紧取过满满一碗水,还装了一碗青菜米饭:“小师父辛苦了。”
木鱼只接了清水,却不要饭食:“一碗水便足够了,小僧谢过施主。”
说完,木鱼便在女主人的目光中走远,到了巷子的一处阴凉角落,将清水递给正在此地等候的慈恩大师。
老和尚只是浅浅啜饮一口,便把碗还给了小和尚。后者则默诵了一遍经书,才将碗中水一口一口地饮尽。
而后木鱼将碗放到了那户人家门前,又轻轻叩了三声木门,便悄然离去了。
慈恩大师仍跟在徒弟身后,眼中满是笑意。
许久,木鱼走得有些累了,于是寻了个地方歇下,他问道:“师父,咱们来长安城到底做什么呢?我觉得这里和外面并无不同,只是路好走一些。”
慈恩大师答道:“你脚下踩过的每一片土地,都是佛土。”
“什么是佛土?”
“佛土可生菩提。”
“是可以让众生觉悟的菩提吗?”
“是的。”
木鱼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决定不再休息:“师父,我想再多走走!”
慈恩大师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还是歇歇吧。”
老人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于是木鱼乖乖坐下坐好,只是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
他一旦停下脚步,就喜欢思考问题,尤其是对一些事情刨根问底,比如说:“师父,可为什么我走过的路就是佛土呢?”
师父不言。
“师父,如果我走遍千山万水,是不是整个大唐就都是佛土呢?”
师父不语。
“师父,当年玄奘法师走了千万里路,是否那里遍地都是佛土?”
师父笑而不语。
小和尚叽叽喳喳,老和尚眉开眼笑,这幅画面仿佛镌刻在了时光里。
这便是普度大会举办以来得胜最多的佛道两门,一个清静,一个高远。而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永和坊的张家。
那个被拖入仇恨泥沼中的祝由先生——张少白。
※
三日里,张少白什么事都没有做,像极了道门所崇尚的无为。他只是如往常般混着日子,偶尔治两个慕名而来的病人,就算圆满。
茅一川曾问他,你这般虚度可是因为胜券在握?
张少白笑答,这永和坊谁没承过张家的情,输不了的。
既然张少白笃定自家在永和坊的风评不差,那么便不再需要出去抛头露面,就像秦鸣鹤那般四处游说,同时还要展示惊世骇俗的“异能”,为自己披上一层神秘的?纱。
他需要的是提防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以及静下心来去观察,去思考谁最有可能是一把火烧掉张家的罪魁祸首。
反倒是明珪这个当弟子的比师父还要上心,去了不少地方打探消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张少白:“大家都说有个小和尚正在苦修,貌似是佛祖转世呢,而且道门那边也开始有了动作!”
这日张宅只有张少白一人,他听后缓缓说道:“我知道了。”
“为何咱们一直按兵不动呢,难道真就任由佛道两门压过祝由一头吗?”明珪牛饮了一大碗水,“弟子觉得这样不好。”
张少白不为所动,只是答道:“咱们祝由先于道,早于佛,起于轩辕,延续至今从未在意过胜负。就像乱世中道士下山济世,和尚关门避祸,盛世中道士归隐山林,和尚广纳门徒,这都是为了传承。”
明珪问:“那咱们祝由靠什么传承呢?”
张少白淡淡一笑:“我也不知道。”
明珪顿时小脸一垮:“先生在逗我?”
“怎么是逗你呢,你今年九岁,我十九,都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老和尚、老道士,”张少白的脸上丝毫不见羞愧,“不过你别担心,等我想通了,肯定会告诉你?的。”
明珪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还说不定谁先想通了然后告诉谁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老身可以告诉你,祝由传承千年靠的是隐忍。”
这声音源自一名老妇,听起来阴柔至极,仿佛一条滑腻腻的小蛇游走到了他人的耳朵里,令人不知不觉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少白搓了搓有些发麻的胳膊,站起身来,冲着大门那边说道:“本以为你们还能多忍耐一些时日,多做几天的缩头乌龟,没想到这就忍不住了。”
门外的老妇一把推开木门,现出身形,冷笑道:“张家小儿,可真是好大的口?气!”
此时仍是白天,张宅外面也有行人穿梭,可不知为何,老妇人挡在门口的时候就像一朵乌云遮住了阳光,让张宅顿时显得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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