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刀剑成冢-《大唐扶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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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们不该这样。
一声无人能够听到的“啪”。
这对心中都有着莫名情愫的男女,不约而同地斩断了那份不可企及的奢望。
他们不再是昔日友人,更不是可能的恋人,而只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茅一川持刀突刺,胸口的伤并未让他的动作慢下来,反而好像更快。天天则一动不动,如守株待兔的猎人,待到那人身影靠近之后便会一刀劈下。
他和她的动作都很快,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一击只能以伤换伤。她也知道这一刀自己避无可避,或许同归于尽也是不错的归宿。
无锋可以穿过她的心脏,有情可以斩下他的头颅,这何尝不是一种浪漫?
天天忽然想到了中元节那天,自己想起姐姐便哭了起来,茅一川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安慰自己。心中想着这一幕,少女莫名换了心思。
生死同裘,并不是她所认同的浪漫。
所以她的刀没有落下。
但茅一川的刀却已经来不及停下。
就像是一片柳叶被春风吹起,拂过少女心口,也像是有人在她胸前种了一朵红色的花。有情和无锋终究没有生死相向,它孤孤单单地落到了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而茅一川从未像现在这般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这一生都无法得到原谅的事情。天天曾有两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第一刀刻意避开了心脏,第二刀则压根没有落下。可是他却抓住了唯一可以杀死天天的机会。
向来刀不离手的他,居然慌乱到松开了无锋。此时此刻,天天满含柔情的目光,远比真正的刀更加锋利,因为它割痛的是人心。
天天身子往前倒下,刚好落在茅一川的怀里。她在男子耳边轻声说话,就像晚霞对太阳的呢喃。
“茅大哥……忘了……天天……”
少女闭上双眼的时候,茅一川感觉心尖一颤,随后这股颤抖的力量蔓延到了他的手上,他的眼神之上。
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天天,眼中的一泓清泉随之掀起滔天巨浪,不小心溅出来了一颗泪滴。
※
当这滴泪水落于地面,庞先生终于走入了明堂。
这个对他来说,已是久违多年的地方。
即便当年旧事已经折磨他多年,可庞先生身处明堂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恍惚,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他发现屋子里的“雾气”比外面更浓,且夹杂着请神香的味道,不由在心中感叹张少白可真是下了血本,居然舍得将一两千金的宝贝这样使?用。
假如只是单纯使用“厌阴之法”造出的雾气,其实并不能将庞先生怎样。但加上请神香之后事态就变得不同了,尤其庞先生之前还被茅一川在手心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即便他再怎样遮挡,也难免会让伤口沾染到请神香。
有一件事只有祝由天脉才知道,那就是请神香一旦遇血,药性将会变得更烈,毒性也随之更加浓郁!
庞先生用力揉了揉眉心,发觉自己已经受其影响,不仅开始出现幻觉,思绪也变得纷乱。他打量了一番视线所及之处,想起这个地方养育了张家许多人,有张少白,更有张云清、五叔,甚至还有张家的老太爷,实在是令人不喜。
而且在他看到端坐于正前方那把椅子上的身影之后,心头更是有怒火瞬间点燃。
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你明明死了才对!
那道身影穿着一袭白衫,剑眉星目,眉心有淡淡的川字纹,眼中流露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感觉。庞先生记得这张脸,这是他最讨厌的面容。
它的主人名叫张云清。
庞先生心知张云清早在六年前便死了,而且绝不可能有假,不然他怎会容许外人一把火烧掉张宅。既然如此,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假的,是张少白用某种法子造出的幻?象。
想到这里,庞先生走到“张云清”面前,结果发现自己往前走了几步,与那人的距离却毫无变化,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
“雕虫小技。”这个与祝由天脉有着莫大渊源的人,一眼便识破了这个障眼法,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箓用火一烧,焦味瞬间便冲散了之前的怪味。
紧接着,明堂就像一幅被水打湿的画卷,上面的景象遇水便晕染开来,渐渐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真实面貌。雾气散尽,屋里的一切事物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最大的区别,就是坐在椅子上的“张云清”变成了一幅画像。
庞先生将其取下,随手撕成两半扔在地上,笑道:“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话音刚落,一阵铃铛声忽然响起,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力量。庞先生听后猛地低头,只见自己脚边就有一根细绳,而在细绳另一端则系着一个铜铃。
正是他在取下画像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这根细绳,于是一个铃铛响起,又引发了其他铃铛发出声音。这声音初听有些嘈杂,可其中却藏着一些韵律,让人越听就越是着?迷。
正是张氏祝由独有的“入梦之法”!
张少白也知道庞先生乃是祝由天脉,寻常的“摄魂之法”必然对其无用,于是大费周章在张宅以清绳明铃布下天罗地网,更是借助宫里的力量连夜打造,将铃铛数量增加到了三百六十五枚。这等规模的清明网一旦发作,威力甚大。
而且为了保证此法有效,他还一口气点燃了相当数量的请神香,若是换成寻常人嗅到这股气息,恐怕早就神志不清,不昏迷个数日休想清醒过来。
博浪沙就是因为受其所惑,才被茅一川钻了空子一刀斩下头颅。然而说白了“池院”仍不是真正杀机所在,此时此刻的“明堂”才是。
这些铃声仿佛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留任何死角。庞先生心头一凛,发觉事态有些不太对劲,似乎自己破去“厌阴之法”后,仍然身处幻觉之中。
他猛地想起一件事情,弯腰捡起被自己撕成两半的画像,竟发现画中人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又一次中了“厌阴之法”?
庞先生取出一张符箓故技重施,结果发现这次明堂并无任何变化,画像也依旧是一片空白。不过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心头却是一惊,原来在那把椅子上又出现了一个“张云?清”。
不对,他并不是张云清。庞先生仔细一看,发现那人虽然也穿着白衫,气质也与张云清有几分相似,但总归来讲两人还是有许多不同。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张少白声音空灵,说道:“你终于来了。”
庞先生嘲讽道:“祝由的真本事你没学会几分,故弄玄虚倒是学了个十足。”
“虚虚实实本就如阴阳相生,只不过你看到虚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实。”
“那你倒是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庞先生的面容虽然隐藏在青铜面具之后,但他的身子忽然变得有些僵硬,甚至停止了呼吸。
原来明堂并无杀机,而是张少白对庞先生的一次试探。他想要亲眼看看,那人是否认识张云清,又是否有恨意,结果答案显而易见。
张少白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他记得五叔临死前说的那一个字——“张”。最初他以为五叔是放心不下自己,想要说的是“张少白”三个字,抑或是他心中惦念张家,故而说的是给了他姓氏的“张”字。可后来少年恍然大悟,五叔很少说废话,绝不会在将死之时说一些没头没脑的东西。
所以五叔很有可能是没有力气把话说完,他要说的是一个人名。
那个人与张家有着滔天怨恨,身负祝由之术,最关键的是,他的名字中还有一个“张”字。
张少白没日没夜地想了很久,终于从脑海中搜刮出了一个被自己早已忽略的名字,也是张老太爷曾亲手从家谱上烫掉的一个名字。
少年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青铜面具,他站起身来,缓缓将手中的“山鬼”面具扣在脸上。此刻青铜与山鬼相对,仿佛祝由天脉的一场宿命。
庞先生一动不动,只是默默看着面前的少年,胸中忽然有股莫名情绪从心脏蔓延到全身,就像是血脉相连。
张少白的头逐渐靠近庞先生,他说:“你不知道,六年前的那场大火之后,我会时常想起你的名字。我想着如果你还活着,我便在这世上又有了一个亲人,可我没有想到,你反而取走了我仅剩的唯一依靠。
“五叔死后,我无时无刻不在等你。我为了迎接你做了数不清的准备,比如这满屋子的请神香,比如清明网……我甚至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因为假如你不是我猜测的那个人,那么明堂的布置也就毫无作用。
“幸运的是,你没有让我失望。你认得画卷里的张云清,你对明堂也有旧情,你在这里的回忆越多,这里对你的桎梏也就越多。我说得对吗?”张少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张……怀……璧!”
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张少白将满腔恨意化成了用力的一撞!他将额头重重撞在了庞先生的额头处,原本就已经满布裂痕的青铜面具应声碎裂!
庞先生无言无语,立刻伸出手抓向面前的张少白。不料少年身影急速后退,只留下了一面“山鬼”。
张少白声音幽幽:“或者,我应该叫你一声……大伯?”
庞先生脸上青铜面具碎落一地,他神情复杂,痴痴看着手中的山鬼。在他脸上有皱纹如刀割,但眉眼仍能看出与张少白有许多相似。
几十年过去了,他终于摘下了九罗赋予他的伪装,回归于真实之中。
不过张怀璧很快就从伤感中抽离回来,他笑着说道:“原本以为你我叔侄重逢,场面会更感人一些。”
张少白亦是笑道:“当然感人,我还给你准备了无数大礼,难道你的心中就没有丝毫感动吗?”
这两人就连笑容都有七分相似。
“感动,相当感动。我先是受张黑子重创,然后又在茅一川手下遭了殃,紧接着我的侄子还在明堂布下了天罗地网,烧了满屋子的请神香,甚至不惜自残也要和我一叙重逢之情,”张怀璧随手将山鬼面具扔向张少白,不料面具一到半空中就变得朦胧起来,转眼间竟是没了踪影,他感慨道,“说实话,你和张云清一点都不像,他从来不屑用这些阴谋诡计,你反而更像我一些。”
“你这话我母亲听到一定不会开心。”张少白笑得没心没肺,一扫之前的忧郁气?息。
张怀璧摇了摇头,先是叹了口气,然后用力一咬舌尖,喷出一口鲜血。他用疼痛换来了短暂的清醒,发现眼前景象开始摇摇欲坠,好似一颗石子落入池塘,打碎了水中?月。
原来不仅画像是幻觉,刚刚的情景也是幻觉,只有张少白的那一撞才是真的。
张怀璧终于回归现实的时候,却不感到丝毫轻松,因为他发现明堂还是那个明堂,可自己周围不知何时布满了清绳明铃,就像一张蛛网,而自己就像一只被其困住的小虫,无处可逃。
张少白就在前方不远处,他笑着笑着就没了声音,像是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
“怎么不笑了?”张怀璧不敢妄动,他深知入梦之法的厉害之处,更知道自己吸入了大量请神香,甚至还有不少香气透过伤口侵蚀进了血肉之中。如果他不小心触动清明网,引得铃铛连环作响,恐怕又要回到幻觉之中。
张少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放火的时候,知不知道里面的人中了眠蛊?”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知道。”
张少白深深吸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滔天骇浪:“如果……我是说如果,那天没有厉千帆下蛊,你会怎么做?只是单单放把火,还是也有别的法子让他们无法逃出火?场?”
张怀璧没有丝毫犹豫,回答道:“放火自然是为了杀人,想要毁掉一个没有张云清的张家,简直易如反掌。”
“为何这般心狠?”
“你不是我,不知道张家是如何负我。”
“除了祖父选择我父亲传承天脉之外,还有什么恨?”
“很多很多,没人知道我为祝由的传承付出了多少。”
张少白言辞犀利,就像一把刀子直插心脏:“没错,我不知道你为祝由牺牲了多少,但我知道你为了谋害太子弘,不惜自残进宫去做他的贴身内侍,之后你又故意染上痨瘵之症,借此机会逃离宫中。这么看来,你为九罗也牺牲了不少。”
张怀璧没有否认,而是洒脱一笑:“你还真是喜欢戳人痛处。”
张少白看着面前的可恶笑脸,他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更加难过。因为那张脸不仅和自己有相似之处,还更像张云清。
屋子里弥漫着请神香的气息,即便张少白事先做了准备,还是难免受其影响,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他望着故人,想着父亲,眼神变得越来越混浊,其中还浮现出了缕缕血?丝。
恨意正腐蚀着他的一切,同时他也在努力让自己不要沦为仇恨的傀儡。
至少,他不想成为下一个张怀璧。
张怀璧问道:“你想怎样处置我?”
张少白闭上眼睛,说道:“假如你有半点悔意,我想……我多半不会将你怎样。”
“可惜我丝毫不为当年的事感到后悔,那么,你会杀了我吗?”
张少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仔细想了许久,好像内心深处正有不同的念头发生争斗,各自想要占据上风。最后他语气肯定道:“不会。”
张怀璧有些惊讶:“我害死了你的至亲,你却不想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少白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澈,他说,“我不会杀你,但别人却可以。”
张怀璧的笑意如轻烟散去,仿佛此时此刻的他才真正露出了内心,他的冷酷,以及他的……六亲不认。他死死盯着张少白,好像将他看成了张云清,也看成了张家许许多多的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借他人之手杀自己的仇人,不沾因果,不留业?障。”
张少白摇头道:“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哦?”
“在我眼中,你这种人算是死有余辜,所以无论你是怎么死的,都只能说是死在你自己手里,怨不得他人。”
张怀璧说道:“这话就显得有些牵强了。”
“无所谓牵强与否,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今日你注定不可能活着离开张宅,而且没人会因为你的死而感到惋惜。”
“张少白,你是不是认为如今你是这张宅的主人,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因此所有事情都会按照你的想法进行?”
张少白面无表情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是啊,你觉得我现在为清明网所困,看起来真是插翅难飞了。即便我已经找到了这张网的命门所在,奈何它却在阵外,无法破去。”
“既然如此,就应该和我坐下来好好聊聊,聊一聊张氏祝由的传承一事。”
张怀璧的眼神中透着轻蔑:“可是这些都是单纯的‘你以为’,我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就在张家这对叔侄对峙不下的时候,后院厢房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原本天天和明珪被安排待在这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出去。然而不久前天天悄悄离开,不知去向,这样一来屋里只留下明珪一人,让他心惊胆战。
虽说明珪乃是屠龙术传人,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独自一人待在屋里难免胡思乱想,越想就越是害怕。所幸那只名为“张老黑”的黑狗一直留在屋里陪他,这才让他忍住了心头惧意。
突然,黑狗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然后张口咬住明珪的裤腿,拖着他往屋外走去。
“小黑你把嘴松开!”明珪心中牢记先生叮嘱,不愿出门,可耐不住黑狗不断拉扯,不禁疑惑道,“你是不是感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想拉我出门?”
黑狗居然像是听懂了人话,张嘴叫了两声,又继续往外拉扯明珪。
“好,我信你一次。”明珪想了想,一来觉得独自留在屋里实在害怕,二来觉得黑狗或许真的知道什么,比如先生正处于危难关头,需要自己相助。于是他取出防身用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藏在衣袖里,然后跟着黑狗出了厢房。
黑狗继续引路,一人一狗竟是不知不觉来到了明堂的后门处。明珪记着张少白的警告,不敢擅自入内,没想到黑狗却直接蹿了进去。
孩子犹豫片刻,咬了咬牙,也迈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张少白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他原以为固若金汤的张宅,居然漏洞百出。先有天天实际身份为九罗中人,后有黑狗冲入明堂,停在张怀璧身旁大声吠叫。
平日里看起来憨憨傻傻的黑狗,今日却变得颇具灵性。它居然避开了清明网上的所有铜铃,钻到主人身边,显然对张怀璧更为亲昵。
既然天天是九罗潜伏在张宅的暗子,又怎会无端带回来一条普普通通的狗?
张少白看到黑狗的时候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恍然大悟,原来它是“鬼使之法”养出的灵兽,随后他又看到明珪竟然也进了明堂,那丝慌乱便有如迎风便长的野草,瞬间密密麻麻。
他还未来得及呼唤明珪,只见明珪视线正与张怀璧相对,神情木讷。
“不要看他!”张少白大声喊道,然而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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