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在何处,我为何而活-《瓦尔登湖(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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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是最小的水井也有这一点值得称赞的地方。当你观望井底的时候,你会发现大地并非一块连绵的大陆,而是一座隔绝的孤岛。这一点跟井水能冷藏奶油一样,是非常重要的。在发大水的季节里,当我的目光越过湖面,从这一个山顶望向萨德伯里草原的时候,我反而觉得草原升高了,大概是因为山谷沸腾而呈现出了海市蜃楼的效果,它宛如沉在水盆底下、一枚用铜铸成的硬币,湖之外的陆地都好似薄薄的表皮一般,被小小的一片水波浮起,成了孤岛。我这才猛然间被唤醒,原来我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一块干燥的土地。

    尽管从我的门口向外远望,视野范围更狭隘,我却丝毫不觉得它拥挤,更没有被软禁的感觉。我的想象力足够在那里驰骋了。矮橡树丛生的高原在对岸升起,一直向西伸展到大草原和鞑靼人的草原,向所有的流浪者提供一片宽阔的天地。当达摩达拉1的牧群亟须更大更新的牧场时,他说道:“谁也不如自由欣赏宽阔地平线的人更快活。”

    时间和地点都已变更,我居住在更靠近宇宙的这些地方,更贴近历史中最令我着迷的那些时代。我居住的地方遥远得有如天文学家每晚观测的太空一般。我们习惯于幻想,在天体遥远偏僻的一隅,有着更为稀奇、更为快乐的地方,在椅子形状的仙后星座的后面,远离了世间的喧嚣和叨扰。我认为我房子的位置正处于这样一个遁世之处,它是亘古常新的没有被亵渎的宇宙的一部分。倘若说居住在这些地方—靠近昴星团、毕星团、金牛星座或天鹰星座更值得居住的话,那么我真的是居住在那儿的,或者说是与那些星座一起,远离抛在身后的人世,将那些闪闪的柔美的光线,发送给距离我最近的邻居,让他们只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才能够看得到。我所占据的地方便是这天地万物中的一部分—

    1.达摩达拉,亦名克利须那,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地八代化身。

    曾经在世上有位牧羊人,

    他的思想如高山那般崇高,

    他那在高山之上的羊群,

    每小时都能给他营养。

    倘若牧羊人的羊群总是走到比他思想还高许多的牧场上,那么我们会认为他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每一个清晨都是一次愉快的邀请,我的生活和大自然一样的简单,或许我可以说,一样的纯洁无瑕。我向曙光朝拜,忠诚得像希腊人。我很早起床,在湖中洗浴,这是一项宗教意味浓厚的修炼,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妙的一件事情。据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铭刻着这样一句话:“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个道理我明白。黎明将人们带入了英雄时代。在曙光微弱的清晨,我盘坐着,门窗大开,一只飞舞的蚊子,在我的房间里,做着我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奇妙旅程,它那微弱的嗡嗡声让我很感动,就仿佛我听到了赞颂好名声的号角声一般。这首歌便是荷马的一首安魂曲,在天地间荡气回肠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吟唱着自己的漂泊与愤怒。它包含着宇宙本体的感觉,歌颂着世界无尽的精力与生生不息,直到它强行被禁。

    黎明是一天当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它是苏醒的时辰。这时候,我们昏昏欲睡的欲望是最少的;至少在接下来长达一小时左右,整个夜晚昏昏沉沉的官能都会逐步清醒起来。可是,倘若我们并非被我们自己的生物钟所唤醒,而是被所谓的仆人生硬地用胳膊推醒的;倘若并非由我们身心的最新力量和内心的呼唤来叫醒我们—

    既没有那飘

    荡在空中的芬芳,也没有盘旋在空中的天籁般的音乐,而是让工厂的汽笛声唤醒了我们;倘若我们醒来时,并没有获得比睡前更崇高的心灵,那么这样的白天,如果还能称做白天的话,也毫无期盼可言。要知道,黑暗可以结出这样的硕果,黑暗可以证明它的妙处并不比白昼差。一个人倘若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个比他更早、更神圣的曙光时辰,反而亵渎了它,那他对生命一定是极其失望的,并且正在走向一条深入黑暗的道路上。

    生命的感官在休息了一夜之后,人的心灵,或者说人的官能,是每天都会重新焕发出一次活力的,而他的天赋又可以带他去试探他能完成什么样崇高的生活。我敢说,值得纪念的所有事情,都会在清晨的氛围中发生。印度婆罗门教的古代经书《吠陀经》1中说道:“一切智慧,俱于黎明中醒。”诗歌和艺术是人类文化中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事,它们都发生在这一个时刻。任何诗人和英雄都如同门侬2一样,都是曙光之神的儿子,在黎明时他弹奏竖琴音乐。用富有弹性和精力充沛的体力追赶着太阳步伐的人,白天对他来说是一个永恒的黎明。这与时钟的响声毫不相关,也不用关心人们是何种态度、从事何种劳动。每当早晨我醒来时,内心都会有黎明这样的感觉。改良品德就是为了抛弃昏沉的睡眠。人们倘若不是在浑浑噩噩地昏睡度日,那么为什么当他们回首每一天的时候都要说得如此可怜,他们可都是聪明人呀。倘若他们没有整天昏睡度日,他们本来是可以干成一番事业的。数以万计的人们醒来就是去从事体力劳动的,可是在一百万人当中,唯独一个人足够清醒才能有效地服从于智慧;一亿人当中,才会出现一个人把生活过得诗意而神圣。清醒才是生活,我从未遇见一个异常清醒的人,如果见到了他,我怎么有勇气直视他呢?

    我们必须学会重新苏醒,更要学会保持清醒不再陷入昏睡状态,但是机械的方法不宜采用,我们应该把无穷的期望寄托在清晨,就算

    1.《吠陀经》,印度婆罗门教最古经典,共四部。

    2.门侬,希腊神话中黎明女神奥罗拉之子,在特洛伊战争中被阿基琉斯所杀。文中指的是在埃及底比斯门农神庙每在日出时所发出的竖琴声。

    在最深的睡眠当中,清晨也不会把我们抛弃。人们无疑有能力、有意识地来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我从未看到过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实了。

    画出一张风格奇特的画,雕刻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塑像,美化几个客观的对象,这的确很了不起;但无上光荣的事情是我们能够塑造或刻画出那种氛围与媒体,从中能使我们有所发现,而且能促使我们正直地有所作为。能影响时代本质的,乃是达到最高境界的艺术。每个人都肩负着职责,在最崇高和最紧急的时刻,他的所思所想能和他的生命所匹配,甚至小的细节也有良好的匹配度。倘若我们拒绝了,或者说耗光了我们拥有的这点不值得一提的思想,神谕自会明明白白地把做到这一点的方法告诉我们。

    我希望谨慎地生活,所以我到树林中定居,只面对生活的基本要素,看看我能否学会生活要教给我的东西,以免到了将死之时才发现,我根本就白活一场。我不期望过一种不能称之为生活的生活,生活是如此的可爱;我也不期望去修行过一种隐士般的生活,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要我的生活深深地吸收到生命的精髓,我要强健、斯巴达式1地生活,以便消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我需要划出一块收割田地的面积来,细细地收割和修剪,把生活逐步压缩到一个角落中去,把它降到一个最卑微的角落中,倘若它被证明是卑贱的,那么就把它的卑贱之处真正地认识清楚,并且把它公布于众;或者倘若它是高尚的,我就会用亲身的经历来体验它,在下次远游时,我也可以以亲身的经历做出一个真实的评估。因为,我觉得,大部分人还未弄清楚他们的生活究竟隶属于魔鬼,还是隶属于上帝,但是他们又或多或少有些轻率地做出了结论,认为人生的首要目标,就是“赞美上帝,并永远从神那里享受恩赐”。

    1.斯巴达式,简朴刻苦,坚韧刚毅。

    但是我们仍然生活得卑贱如蚁。尽管神话告诉我们,人就是由蚂蚁变来的1。之前,人类就像蚂蚁一般矮小,与长脖子仙鹤作战2。这无疑是错上加错。我们最优秀的品德在这里转变成冗余的本可避免的劫难。我们的生命在琐碎的小事中被逐步消耗掉了。

    一个老实忠厚的人只需十个手指就可数数,再用不着更大的数字,特殊情况,也最多加上十个脚趾头,其余部位不妨归为一个。简单,简单,不妨再简单些呀!我觉得最好你的事只是两三件,而不要上百件或上千件;更不要以一百万计,半打儿不是就足够计算了吗?总而言之,账目能记在大拇指甲上就可以了。在这波涛汹涌的文明生活的海洋当中,一个人要生活下去,肯定会经历种种风暴和流沙以及上千种事件,除非他从甲板上纵身一跳,沉入海底,不想抵达目的地了。而那些功成名就的人,肯定是精于计算之人啊。简单些,简单些!一日三餐大可不必,倘若必要,一顿也就足够;一百道菜勿需,五道就够多了;至于其他,按照同样的比例递减就好了。我们的生活就如德意志联邦,全都由小邦国构成。联邦的边境永远在改变,就算一个德国人也无法在一刻钟把边境讲解清楚。国家虽然有所谓内政的改进,但实际上它徒有其表,肤浅的事务充斥其中,它就像一种不易运转而又臃肿庞大的机构,塞满了家具,陷进自己安排的陷阱,被奢侈和挥霍彻底毁坏,因为之前它疏于精打细算。缺乏一个崇高的目标,如同大地上一百万户普通人家一样;对于这种情形,唯一的医治方法就是采用一种严谨的经济学手段,去过一种严厉的比斯巴达人更简单的生活,并树立崇高的生活目标。现在,生活太浮躁了。人们认为国家现在必须使商业发达,必须出口冰块,还必须用电报来交流,还要一小时驰骋30英里,丝毫不质疑它们有无用处;可是我们应该生活得像个

    1.在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说服了宙斯,将蚂蚁变成了人。

    2.《伊利亚特》中,特洛伊人被比作仙鹤,和俾格米矮人战斗。

    狒狒,还是像个人?这一点似乎又难以确定。倘若我们不制作枕木,不锻炼钢轨,不日夜操劳,而只是慢条斯理地应付我们的生活,改善生活,那么谁还会动修筑铁路这个念头呢?倘若不修筑铁路,我们怎样才能按时赶到天堂去呀?但是我们全都住在家里,只关心我们的家务事,谁会需要什么铁路呢?我们没有乘坐火车,火车倒乘坐了我们。你可曾想过,铁路下面躺着的枕木究竟是什么?每一根枕木就是一个人,爱尔兰人,或一个北方佬。铁轨就铺在他们的身体上,他们的身体上又盖上一层黄沙,而火车从他们身上飞驰而过。

    我对你说,他们可真是睡得香啊。每隔几年,一批新的枕木取而代之,火车还在上面驰骋;倘若有一伙人在铁轨之上快乐地乘车经过,必定有另一伙悲惨的人被呼啸的火车从身上碾过去的。如果火车的奔驰声叫醒了一个梦游者,或碾过一根出轨的枕木,他们只得突然紧急停车,大吼一番,惊醒了乘客,好像这是一个意外事故。我听着都觉得生动有趣,他们每隔5英里就派遣一队人,来维护枕木应有的高度,并确保它们在路基上的被平稳得固定住了。由此可见,枕木有时候也是会自己翘起来的。

    为什么我们生活得如此匆忙,要这样浪费光阴呢?我们应当痛下决心,在尚未饥饿之前,就饿死算了。人们经常说,及时缝补1针,将来可以少缝补9针,所以今天他们缝了1000针,明天可以少缝9000针。谈到工作,却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得了跳舞病,脑袋始终无法保持静止,更谈不上安静地思考了。

    倘若我拉了几下教堂钟楼的绳子,就像是发出火警警报那样,在钟声还未响彻村庄的时候,在康科德附近田园工作的人们,无论今天早晨说了多少遍他工作如何繁忙,我敢说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是孩子,不会放下手头的工作而应声赶来,倘若我们说老实话,其实他们并不是打算从火里救出什么财产而赶来,他们更多地是来观看火灾的,要知道因为大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且这火并不是我们点燃的;再不然人们就是来看这场火是如何被扑灭的,如果不费什么劲,倒也可以帮忙灭灭火;人们就是这样,就算是教堂本身着火,人们也还是这样。

    一个人吃完午饭,只睡了约半个钟头的午觉,一觉醒来抬头就问别人,“有新闻吗?”似乎全人类都在为他站岗放哨。有人还特别要求别人,每隔半小时就叫醒他一次,而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之后作为回报,他会讲讲他的梦。一夜安眠之后,新闻在生活中不可或缺,正如早饭一样不可缺少。“请向我讲述发生在这个地球之上的一切地方的一切人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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