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乌云过境-《晚星遇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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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不能的,姐、姐姐,我不能见到奶奶。”肖叶磕磕巴巴地哭着,“奶奶不爱我,她会恨我的,我不能见到奶奶,所以……所以我还是自杀……我不要去天堂。”
季青舟被他这双悲伤至极的眼睛所感染,很少,已经很少可以见到一个人的情绪竟然会这样纯粹。
也就是在这时,唐殊一行人也赶到了,他首先看到的是在桥边摇摇欲坠的肖叶,随即是正向肖叶靠近,吸引着肖叶注意力的季青舟。
大桥四周的视野太过开阔,毫无遮挡,要挑选好的救援位置实在不容易,只能尽力找出肖叶视线的死角。唐殊拨开人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尽量朝着能听见二人对话的位置走去。
“肖叶,你听我说,我突然想到,奶奶可能也不会在天堂。”季青舟见他情绪开始激动,便不再向他靠近,“你忘了她是怎么死的吗?”
肖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死得不明不白,凶手现在还不知所终,她担心着你,她惦记着你,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去天堂?”季青舟小心翼翼地向他伸出手来,“不要自杀,你死了,有谁会为你伤心难过?只有奶奶,她没有为自己的死讨回一个公道,你也就这样离开了,肖叶,你对不起她,你先下来,我们慢慢聊,好吗?”
肖叶张大了嘴巴:“可是我、可是我才是……”
季青舟反应极快,根据之前调查到的一系列线索进行猜测,她生怕肖叶说出了那个真相后就彻底崩溃,再无挽回的余地,连忙打断他:“无论你做了什么,奶奶都不会怨恨你,但前提是——你必须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
肖叶哭得难以自抑,几次张口却又紧紧闭上。
“就算你真的想离开这个世界,你也要给自己,也给奶奶一个机会。”季青舟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说不定你说出来了,奶奶就会原谅你了。”
这种紧绷的情绪像是会传染,仅剩不多的围观群众噤若寒蝉,每个人都屏息看着这场缓慢进行着的救援行动。
季青舟被冷风吹得有些麻木了,可她却不敢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肖叶。少年的情绪渐渐不再那么激动,他内心中仿佛有两个挣扎的灵魂,生还是死,坚持还是放弃,仅在一念之差。
“我们都会帮助你。”季青舟伸着的手一直都没有动,“你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肖叶哆哆嗦嗦地看着季青舟,眼睛又红得厉害。
唐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也开始发觉肖叶进入了一个犹豫不定的状态,情绪却是逐渐向冷静的方向变化。他和消防队交换了个眼色,后者开始悄悄行动,在肖叶的身后缓缓向他靠近,季青舟也紧张得浑身冒冷汗,生怕一个举措不当,肖叶就会转过身去。
人的感情是不同类型的柔软,某件小事、某个小物,都会让一个人的坚持溃于蚁穴。
不知肖叶是受到了怎样的触动,终于向季青舟伸出了已经快要冻僵的手,他的神色还有些懵懂,所有的动作仿佛都只是遵从着本能,他甚至还不清楚,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季青舟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她十分清楚,越到了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急功近利,一个小小的、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就很有可能刺激到肖叶。
忽然,伸出手的肖叶望着一个方向愣住了。
虽然只是一两秒的时间,况且季青舟根本没办法回头,可她却清楚地观察到,像是突如其来的地震抑或海啸,肖叶的情绪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他惊恐又懊悔地收回目光,同时也收回了伸出去的手,猛地转过头去!
消防队的救援人员一个激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不敢再动。
肖叶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赤红着眼睛吼出声:“你们……都别过来!不许过来!”
工头和一众围观者被这一嗓子吼得心脏都要爆炸了。
季青舟不明所以,只能十分耐心而缓慢地道:“肖叶,我们刚刚不是说好……”
“我是虱子,我不过是个虱子。”他红着眼睛,神色竟然渐渐平静下来了,那是一种放弃了一切,走到尽头无所留恋的平静,“奶奶是我杀的,可我不过是个虱子而已。”
话音刚落,肖叶谁的话也不再听,谁也不去看,握着桥栏的手一松,整个人从高桥上跌落。
群众发出了一声声尖叫,季青舟踉跄着向前一步,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过是个虱子。
救援队迅速行动,可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了,季青舟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岳秀秋是肖叶杀的?伙同那几个工友,结束后分赃?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她身子晃了晃,被赶来的唐殊一把扶住:“没事吧?”
季青舟一把捏住唐殊的手:“唐儿,不对,刚刚肖叶说自己不过是个虱子,他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件事他分明就是迫不得已,他只是一个没权利说话、微不足道的存在?”
唐殊缓缓皱起眉:“他被那几个工友胁迫?”
季青舟摇头:“不,那几个孩子破绽太多,问几句话就慌了,当时的作案现场连指纹和脚印都没有,他们不可能处理得这么完美,除非是有另外的人——”
她话没说完,唐殊也明白了。
还有另外的人在给他们“出谋划策”。
而肖叶,不过像是食物链最底端的生物,由着上面一层又一层索取压迫。
可纵然如此,肖叶为什么会妥协?可以看出,他和岳秀秋的感情还是很深的,难道真的是在被逼无奈的状况之下?可他们为什么会和一个老人过不去?
季青舟握着唐殊的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久前肖叶差一点就被说服了,可他看了一眼我身后就改变了想法,你有没有注意……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唐殊脸色微沉。
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肖叶能看到的就只有人群中的某个人了。
局里那边打来电话,说是黄毛一众人都安顿好了,估计黄毛当时掏枪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现在整个人都吓得说不出话。徐小夏断断续续地汇报:“都招了,说岳秀秋就是肖叶杀的,不过他们都说和自己没关系,他们只是等着想抢肖叶这笔巨款而已。”
前面潘非在开车,唐殊肩膀夹着电话,处理之前手上被擦破的伤,疼得龇牙咧嘴:“肖叶他为什么?”
“因为摩托车。”徐小夏也有点无奈,“肖叶一直想要摩托车,他从别人口中听说岳秀秋有一笔存款,软磨硬泡都拿不来,就动了歹心——这是黄毛他们说的啊,但我觉得肖叶那孩子不至于,保不准他们在旁边煽风点火,又做了什么缺德事。”
“再问,几个毛头小子还真以为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想把事情弄简单,但仔细想想,几个没读过几年书,问几句话就慌神的小屁孩,谁教他们犯罪后擦指纹擦脚印?还有那把07式自动枪又是哪儿搞来的?都给我问出来!”
徐小夏被吼得一声不敢吭,旁边的季青舟又忽然问:“他们有没有说,肖叶还把这笔钱的存在告诉了什么其他人?”她一顿,忽然又换了种说法,“直接问他们认不认识陈瑶,陈瑶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
毕竟案发现场留下的那张糖纸不会是偶然。
徐小夏又在那边问了几句,豁然睁大了眼睛:“几个孩子说知道!岳秀秋偶尔会带着陈瑶去工地找肖叶玩,两个人也算熟,陈瑶经常欺负肖叶似的,黄毛他们也是通过肖叶向陈瑶透露这个存折,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
——嫌疑人是年龄不大的孩子,对周围环境熟悉,能让岳秀秋有反抗的力量。
如果真的是陈瑶和肖叶为了这笔钱而杀死了岳秀秋,头脑简单的肖叶因愧疚而去,之前出现的陈瑶却穿着新买的衣服……
从对他们两个人的理解上来看,季青舟完全相信陈瑶有控制肖叶,逼迫他言听计从的能力。
那么,控制陈瑶的人……
话音刚落,两个人忽然都觉得背后发凉,他们对视一眼,有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名字浮现在脑海中。
车中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潘非更是在前面大气都不敢喘,季青舟少见的心慌,她拼命逼迫自己回忆往事一帧帧一幕幕的细节,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是林沉的一双手,他正在翻着一本书,速度很快,像是在寻找什么,没过多久,那手微微停顿,指着书中的一行字……
季青舟刚要说话,原本行驶得平平稳稳的车子忽然向右侧偏了一下,潘非急躁地骂了一句:“这司机是疯了还是喝大了,我……”
唐殊刚刚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看清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耳边潘非的怒骂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句刚来得及喊出口的“唐队”,整个世界都颠倒似的摇晃了起来,随即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唐殊想也不想,一翻身把季青舟护在身下,一手护住她的后脑,然后就是一阵剧痛。
他失去知觉了。
车子被撞飞到了马路边缘,潘非命也算大,他被卡在气囊后,虽然满头的血,但看起来还算清醒,他使出吃奶的劲扯下安全带,整个人有气无力地滚下车,迎面就看到了不省人事的唐殊,和被唐殊压在身下的季青舟。
季青舟一手抓着地面,非常吃力地握成了拳,她被这波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几乎吐血,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特别是身上好像还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唐队……”潘非心脏几乎吓停了,但因为受了伤,根本站不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能让他扒着地一点点爬过去,“唐队!唐队!你没事吧……我手机呢!”
季青舟被潘非催命似的声音唤醒了最后一丝混沌的神志,她艰难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唐殊的肩。
她愣了一瞬,血腥味刺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脸颊处也黏糊糊的——她清楚,这不是自己的血。
“唐儿?”她轻轻叫了一声。
自然是没有任何回答的。
潘非几乎把嗓子都吼破了,但就是找不到那该死的手机,而此刻季青舟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支配着,仿佛胸腔都被掏成了空洞,被泱泱而来的绝望填满,她咬着牙一点点挪出身子,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应该,现在不应该是哭的时候,她想,你真是太没用了。
可浑身软得像是没骨头,她甚至觉得自己撑着地面的胳膊快要断了,手机分明就在离她不远的半米外——季青舟一咬牙,干脆一把握住散在手边的一块碎玻璃,尖锐的棱角割破了掌心的皮肉,她立刻清醒了大半,却仍然不松手,直至从唐殊的身下爬出来,她颤抖着抓住手机。
唐殊闭着眼睛,要不是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狼狈得过分,还真的好像睡着了一样。
季青舟一边拨出了急救电话,一边踉跄着跑过去,从被挤烂了一半的车子里扯出一堆纱布,按在唐殊流血最多的地方:“这里是岭水路北,对,车祸,三人受伤,其中一人昏迷……”
她越发没了力气,电话那边的询问也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可她却生怕遗漏了什么,不停攒着拳头,掌心早已经鲜血淋漓,可这种疼痛是让她唯一能保持清醒的办法。
而且她真的很怕。
如果她也昏迷过去,她就没办法感受到唐殊的体温了。
潘非双眼通红,刚歇了口气,就愤怒地朝着向他们撞来的车子望去,是一辆破旧的灰色轿车,肇事后一直没什么动静,可潘非分明看到里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仿佛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连喘了好几口,却实在喊不出声了,也不知那车里的人是死是活,是故意还是无意。
潘非捂着左肋处,想再嘱咐季青舟给局里也打个电话,可还没来得及张口,那辆灰色轿车驾驶座一侧的门被推开了。
季青舟几乎到了晕厥的边缘,却还是被这个声音吸引,强撑着望去。
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位老者,他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手中拖着一个沉重的东西,可季青舟已经看不清了。
潘非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人:“周英杰?”
老人的脸色惨白,刚刚那场刻意为之的车祸也伤到了他的腿,可他却不管不顾,紧握着手中的一把铁锹,锹头摩擦着地面,发出缓慢而刺耳的声音。季青舟头痛欲裂,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是周英杰?”
“你们能保护什么?”周英杰站定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又一次……又一次,你们什么都保护不了。”
潘非也不知是疼还是骇,一身的冷汗几乎湿透了衣服,他原本想要季青舟带着唐殊快点跑,可转头一瞥,却发现这两个人一个晕死,一个已经摇摇欲坠。
他一时情急,只能向周英杰吼:“姓周的!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别犯傻,肖叶是自杀,他是自杀!”
周英杰的目标明确,他拖着铁锹直朝着唐殊和季青舟走去,可听到这话后,他肩膀一颤,忽然转过头来,以近乎仇视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潘非:“自杀?”
潘非被这个老人的目光惊得一哆嗦,明明说的是实话,不知怎么也心虚起来:“本来……就是自杀。”
周英杰力不从心地支着铁锹,喘了好几口粗气,用一种匪夷所思,又咬牙切齿的语气问道:“自杀就没有理由吗?自杀……所有自杀的人都会无缘无故的自杀吗?啊?”他怒视着潘非,“不是你们的错吗?你们又以这种方式……又是……又想用自杀掩盖什么是吧!”
潘非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位老人已经失心疯了。
周英杰语无伦次地“宣泄”了一会儿,忽然又提起一口气,一把扯起铁锹,转身又朝着唐殊和季青舟走过去。
“老天不帮我做的事,我自己做。”周英杰长叹一口气,情绪忽然平静下来,却更加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报应这不是到了吗,你们想到过会有这一天吗?”
潘非开始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着什么。
大概是失血过多,季青舟的眼前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个缓慢向她走来的身影,她的声音很轻,很虚弱,却十分清晰:“我知道你是谁了。”
周英杰充耳不闻,继续走着,铁锹在地上混着血,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一年前因为唐苒被杀而被推上风口浪尖,最后自杀的少年。”季青舟每说一个字,身体中所剩不多的力量就随之流失了一分,“你是他的什么人吧?”
周英杰点了点头,眼睛里忽然有了泪水:“那是我孙子。”
季青舟定了定神,仍然按着唐殊的伤处不肯放手:“你不去怨恨陷害他的凶手,为什么要来报复警察?”
仔细想来,顾河和岳秀秋的案子和这个老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如果这是巧合,那这种巧合……也实在是太可怕了。
周英杰被问得一愣,随即抹了把眼睛,在脸上蹭出了一道带血的脏污,可他却像是忍不住似的,刚抹去的眼泪又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弄得一张老脸可悲又可笑。
“我为什么要报复警察?”周英杰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她,“我又找不到什么……什么真正的凶手,我还能去找谁?这难道不是你们警察的职责吗?你们抓不到凶手!害得我孙子自杀!害得肖叶自杀……”
潘非崩溃了:“大爷,肖叶他亲口承认是自己杀了岳秀秋……”
“我不管!人都死了!我向谁讨道理去?”周英杰五官狰狞,泪水却越来越多,“我就、就是一吃不饱穿不暖的老百姓,我没了孙子,没了老伴儿,我、我向谁讨理去!”
他书没读几年,字不识几个,凡事遇上了什么点倒霉事,事小就劝劝自己天道好轮回,事大了他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去找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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