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剧的楔子-《中国文学研究·戏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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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剧的组织,以一剧四折,即四幕,为定则,亦间有五折者,如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仇》,朱有燉的《李亚仙诗酒曲江池》,与《黑旋风仗义疏财》等皆是,然不多见。四折或五折之外,更有所谓楔子者,或置于四折或五折之首,或置于四折或五折之间。在《元人百种曲》中,有楔子者凡六十九种,无楔子者凡三十一种,即有楔子之剧本,占全数三分之二以上。又,王实甫的《西厢五剧》,亦每剧皆有一楔子。在杂剧《十段锦》中,有楔子者凡五种,无楔子者亦为五种。即有楔子之剧本占全数二分之一。此可见北剧作者之应用楔子于他们的剧本中,乃常见的一个现象——虽然它并不是每剧所必须具有的组织之一部分。

    到了明代中叶,作者之使用楔子者乃渐见减少,且竟至于渐见消灭。在《盛明杂剧初集》的三十种剧本中,有楔子的剧本,乃仅有《团花凤》、《花舫缘》、《春波影》、《男王后》四种,即仅占全数的十五分之二。然到了此时,北剧的一切严格的规律,原已早为许多作家所忽视,所破坏。楔子当然也跟了许多别的东西而同在淘汰之列,同成为过去的遗物了。

    楔子是个什么性质的东西呢?它与正则的“折”有什么样的区别呢?在什么一个情形之下才应用到楔子呢?

    这些问题,乃是本文所要逐一答复的。一般北剧研究者对于北剧楔子的性质与使用,似乎始终是很含混的。没有过确切的界说,没有过明白的分析。我们乃不得不撇开从前的一切的含混的解释,到现存的许多北剧中,直接的寻找出楔子的真实面目来。

    二

    楔音屑。《尔雅》:楔,枨也。门两旁木柱。引伸此义,则楔有位置在前之义。《西厢笺疑》:垫卓小木谓之楔。木器笋松而以木砧之,亦谓之楔。吴音读如撒。引伸此二义,则楔有支撑他物及连接他物之意。楔子的最初取名之故,或用第一义,取其位置在剧首之意,或用第二义,取其能支撑各“折”之意,或用第三义,取其能连接各“折”之意,或兼采此三义,或兼采三义中之任何二义,或竟至于另有他义,我们已无从知道,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即:

    第一,楔子是全剧中的一部分,其内容与性质和一个“折”无大区别。

    第二,楔子却又不竟是一个“折”,他们的功用有几点不同的地方。

    第三,楔子的位置并不固定,或在剧首,或在“折”间。然其性质与结构则无两样。

    第四,楔子的使用有一定的几个规律。

    第四点将在下面详细论到。假定我们已完全明了了上举的四点,则我们必知:楔子并不完全是“位置在前”之意,因有许多楔子,其位置不在“前”而在“折”间的;也不完全是“支撑他物”或“连接他物”之意,因楔子的本身即是全剧的一部分,和其余的“折”是打成一片,凝结成一块,如一粒圆润的珠,如一方晶莹的玉,不能拆分,不可离解的,当然无所谓“连接”或“支撑”的意思。有许多“名词”,经了长久的使用之后,其原意往往模糊不可追究,即其原义已为后人所忘记,或最初取名时并不曾仔细的精确的考虑过而随意乱用。如必要一一的将他们的“字原”追究出,研究出,不惟是不可能的,即勉强去搜寻找抓,得有一点结果,而其结果也多半是牵强的、附会的。所以我们在此研究北剧的楔子,不如放过了这一种徒劳无功的“字原”的探求,而直接进到楔子的本身去考察出它的性质来之为愈。

    三

    现在要讨论第一点。我们在此,要再三的说明:楔子是全剧情节中的一部分,其在全剧中的地位与“折”是毫无两样的。它与“折”是锻炼成一片了的,不能分开了的。换一句话,它的本身便是一“折”,除了几点不同之外。在这一点上,误会的人最多。如果我们明白了这一点,那末,一切的误解便都可扫除了。

    第一个误解:是将北剧的楔子与南戏的楔子相混。此二者名虽同而实大异。南戏的楔子或谓之“家门始终”,或谓之“副末开场”,其位置必在全剧之首。其情节与全剧之组织无关。非全剧的一部分,而为全剧的提纲或撮要(即全剧可离开楔子而独立的),其登场人物,则亦为一个与剧情全无关系的“副末”。他的责任,在于首先登场,将全剧的大概情节,对听众略述一遍。北剧的“楔子”,则全无此种性质,故二者决不能相混。此种分别,是凡读过几本北剧和南戏的人都会明白的,我可以不必详说。

    第二个误解是:将北剧的楔子与小说的楔子相混。盐谷温引《辞源》:“小说之引端曰楔子,以物出物之义,谓以此事楔出彼事也。见金圣叹小说评。”数语来解释北剧的楔子,此实大错。不仅未明白北剧楔子的性质,亦且未明白小说楔子的内容。按小说的楔子,或谓之“致语”,或谓之“得胜头回”。其位置必在小说的开端,或小说每章的开端。其性质,不惟与北剧的楔子不同,亦且与南戏的楔子有异。周亮工《书影》卷一:

    故老传闻罗氏为《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引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金坛王氏《小品》中亦云:此书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传。

    然《水浒传》的楔子虽已不传,我们在短篇小说集的残本《京本通俗小说》、《醒世恒言》以及最流行的《今古奇观》里,尚可见到不少这种小说的楔子,而在这些楔子里,我们更可以充分的看出小说的楔子的性质与内容。它不是正文的一部分;它的内容与正文无关;它又不是正文的提纲或撮要。它大都是正文外自成篇章的一段小故事,或一段谈话。此种故事或谈话,其内容或与正文类似,或与本文恰是反面,或与本文一无关系,止不过漫然牵涉,以引其端。完全是“以此事楔出彼事”的一种方法,完全是“说书人”的一种故弄波澜的伎俩。当然这种楔子与北剧之原为全剧的一部分的楔子完全不同了。

    第三个误解是《西厢笺疑》说:“元曲本止四折,其有余情难入四折者,另为楔子。”我们在这里要注意“余情难入四折者”这几个字。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北剧的楔子与剧中的“折”是打成一片,凝结成一块,分拆不开的。它在本文中,其地位与正则的“折”是并无差别的,其所叙述的情节,其所包含的内容,不仅不是余情,有时且为全剧的关键,全剧的顶点,全剧的主脑,至少也是全剧中不可缺少的一段情事。试举数例:杨显之的《郑孔目风雪酷寒亭》,其楔子叙的是:郑孔目救了杀人犯宋彬,同时,又娶了告从良之妓女萧娥;作者在这里已安置好下面萧娥陷害郑孔目与宋彬解救他的因由。换句话,这个楔子,便是全剧的关键。王仲文的《救孝子贤母不认尸》,其楔子叙的是:杨母之长媳欲回母家,无人伴送,杨母乃命她次子谢祖伴送她去,且命他送至半途即回。她与他分别后,却遇见了赛卢医逼她同逃,且将她的衣服脱下穿在他的因难产而死的妻身上。作者在这里,又已将全剧的要点都布置下了。

    此种例子,举不胜举。总括一句话,即楔子并非四折外或难入四折之余情。我们如果仔细的研究北剧的楔子,而详察其内容,及其与诸“折”的关系,我们便可知北剧作者之使用楔子,决不是漫然的下一着空棋,落一个闲子的,更不是将难入四折之余情收拾了来,便使之成为一个“楔子”的。楔子之要惨淡经营,苦心结构,决不下于正则的“折”的。用不到楔子的地方,决不能滥用。要用到楔子的地方,决不能不用。有时一个楔子不够用时,便不能不用两个。楔子里的东西不能归并于“四折”或“五折”之内,更不能将它扩大而成为一折。总之,北剧之有楔子,乃是北剧本身结构上很重要的一个技术。留心北剧作家使用楔子的妥切与否,便足以见其技巧的精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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