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行色-《花花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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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露数峰巅。
只从蓝襞褶,
遥知这是山。
伊犁闻鸠
到伊犁,行装甫卸,正洗着脸,听见斑鸠叫:
“鹁鸪鸪——咕,
“鹁鸪鸪——咕……”
这引动了我的一点乡情。
我有很多年没有听见斑鸠叫了。
我的家乡是有很多斑鸠的。我家的荒废的后园的一棵树上,住着一对斑鸠。“天将雨,鸠唤妇”,到了浓阴将雨的天气,就听见斑鸠叫,叫得很急切:
“鹁鸪鸪,鹁鸪鸪,鹁鸪鸪……”
斑鸠在叫它的媳妇哩。
到了积雨将晴,又听见斑鸠叫,叫得很懒散:
“鹁鸪鸪,——咕!”
“鹁鸪鸪,——咕!”
单声叫雨,双声叫晴。这是双声,是斑鸠的媳妇回来啦。“咕——”,这是媳妇在应答。
是不是这样呢?我一直没有踏着挂着雨珠的青草去循声观察过。然而凭着鸠声的单双以占阴晴,似乎很灵验。我小时常常在将雨或将晴的天气里,谛听着鸣鸠,心里又快乐又忧愁,凄凄凉凉的,凄凉得那么甜美。
我的童年的鸠声啊。
昆明似乎应该有斑鸠,然而我没有听鸠的印象。
上海没有斑鸠。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没有听过斑鸠叫。
张家口没有斑鸠。
我在伊犁,在祖国的西北边疆,听见斑鸠叫了。
“鹁鸪鸪,——咕!”
“鹁鸪鸪,——咕!”
伊犁的鸠声似乎比我的故乡的要低沉一些,苍老一些。
有鸠声处,必多雨,且多大树。鸣鸠多藏于深树间。伊犁多雨。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的雨多的地方。伊犁的树很多。我所住的伊犁宾馆,原是苏联领事馆,大树很多,青皮杨多合抱者。
伊犁很美。
洪亮吉《伊犁记事诗》云:
鹁鸪啼处却春风,
宛如江南气候同。
注意到伊犁的鸠声的,不是我一个人。
伊犁河
人间无水不朝东,伊犁河水向西流。
河水颜色灰白,流势不甚急,不紧不慢,荡荡洄洄,似若有所依恋。河下游,流入苏联境。
在河边小作盘桓。使我惊喜的是河边长满我所熟悉的水乡的植物。芦苇、蒲草。蒲草甚高,高过人头。洪亮吉《天山客话》记云:“惠远城关帝庙后,颇有池台之胜,池中积蒲盈顷,游鱼百尾,蛙声间之。”伊犁河岸之生长蒲草,是古已有之的事了。蒲苇旁边,摇动着一串一串殷红的水蓼花,俨然江南秋色。
蹲在伊犁河边捡小石子,起身时发觉腿上脚上有几个地方奇痒,伊犁有蚊子!乌鲁木齐没有蚊子,新疆很多地方没有蚊子,伊犁有蚊子,因为伊犁水多。水多是好事,咬两下也值得。自来新疆,我才更深切地体会到水对于人的生活的重要性。
几乎每个人看到戈壁滩,都要发出这样的感慨:这么大的地,要是有水,能长多少粮食啊!
伊犁河北岸为惠远城。这是“总统伊犁一带”的伊犁将军的驻地,也是获罪的“废员”充军的地方。充军到伊犁,具体地说,就是到惠远。伊犁是个大地名。
惠远有新老两座城。老城建于乾隆二十七年,后为伊犁河水冲溃,废。光绪八年,于旧城西北郊十五里处建新城。
我们到新城看了看。城是土城,——新疆的城都是土城,黄土版筑而成,颇简陋,想见是草草营建的。光绪年间,清廷的国力已经很不行了。将军府遗址尚在,房屋已经翻盖过,但大体规模还看得出来。照例是个大衙门的派头,大堂、二堂、花厅,还有个供将军下棋饮酒的亭子。两侧各有一溜耳房,这便是“废员”们办事的地方。将军府下设六个处,“废员”们都须分发在各处效力。现在的房屋有些地方还保留当初的材料。木料都不甚粗大。有的地方还看得到当初的彩画遗迹,都很粗率。
新城没有多少看头,使人感慨兴亡,早生华发的是老城。
旧城的规模是不小的。城墙高一丈四,城周九里。这里有将军府,有兵营,有“废员”们的寓处,街巷市里,房屋栉比。也还有茶坊酒肆,有“却卖鲜鱼饲花鸭”“铜盘炙得花猪好”的南北名厨。也有可供登临眺望,诗酒流连的去处。“城南有望河楼,面伊江,为一方之胜”,城西有半亩宫,城北一片高大的松林。到了重阳,归家亭子的菊花开得正好,不妨开宴。惠远是个“废员”“谪宦”“迁客”的城市。“自巡抚以下至簿尉,亦无官不具,又可知伊犁迁客之多矣。”从上引洪亮吉的诗文,可以看到这些迁客下放到这里,倒是颇不寂寞的。
伊犁河那年发的那场大水,是很不小的。大水把整个城全扫掉了。惠远城的城基是很高的,但是城西大部分已经塌陷,变成和伊犁河岸一般平的草滩了。草滩上的草很好,碧绿的,有牛羊在随意啃啮。城西北的城基犹在,人们常常可以在废墟中捡到陶瓷碎片,辨认花纹字迹。
城的东半部的遗址还在。城里的市街都已犁为耕地,种了庄稼。东北城墙,犹余半壁。城墙虽是土筑的,但很结实,厚约三尺。稍远,右侧,有一土墩,是鼓楼残迹,那应该是城的中心。林则徐就住在附近。
据记载:鼓楼前方第二巷,又名宽巷,是林的住处。我不禁向那个地方多看了几眼。林公则徐,您就是住在那里的呀?
伊犁一带关于林则徐的传说很多。有的不一定可靠。比如现在还在使用的惠远渠,又名皇渠,传说是林所修筑,有人就认为这不可信:林则徐在伊犁只有两年,这样一条大渠,按当时的条件,两年是修不起来的。但是林则徐之致力新疆水利,是不能否定的(林则徐分发在粮饷处,工作很清闲,每月只需到职一次,本不管水利)。林有诗云:“要荒天遣作箕子,此说足壮羁臣羁。”看来他虽在迁谪之中,还是壮怀激烈,毫不颓唐的。他还是想有所作为,为百姓做一点好事,并不像许多废员,成天只是“种树养花,读书静坐”(洪亮吉语)。林则徐离开伊犁时有诗云:“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马看。”他对伊犁是有感情的。
惠远城东的一个村边,有四棵大青枫树。传说是林则徐手植的。这大概也是附会。林则徐为什么会跑到这样一个村边来种四棵树呢?不过,人们愿意相信,就让他相信吧。
这样一个人,是值得大家怀念的。
据洪亮吉《客话》云:废员例当佩长刀,穿普通士兵的制服——短后衣。林则徐在伊犁日,亦当如此。
伊犁河南岸是察布查尔。这是一个锡伯族自治县。锡伯人善射,乾隆年间,为了戍边,把他们由东北的呼伦贝尔迁调来此。来的时候,戍卒一千人,连同家属和愿意一同跟上来的亲友,共五千人,路上走了一年多,——原定三年,提前赶到了。朝廷发下的差旅银子是一总包给领队人的,提前到,领队可以白得若干。一路上,这支队伍生下了三百个孩子!
这是一支多么壮观的,富于浪漫主义色彩,充满人情气味的队伍啊。五千人,一个民族,男男女女,锅碗瓢盆,全部家当,骑着马,骑着骆驼,乘着马车、牛车,浩浩荡荡,迤迤逦逦,告别东北的大草原,朝着西北大戈壁,出发了。落日,朝雾,启明星,北斗星。搭帐篷,饮牲口,宿营。火光,炊烟,茯茶,奶子。歌声,谈笑声,哪一个帐篷或车篷里传出一声啼哭,“呱——”又一个孩子出生了,一个小锡伯人,一个未来的武士。
一年多。
三百个孩子。
锡伯人是骄傲的。他们在这里驻防二百多年,没有后退过一步。没有一个人跑过边界,也没有一个人逃回东北,他们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深根。
锡伯族到现在还是善射的民族。他们的选手还时常在各地举行的射箭比赛中夺标。
锡伯人是很聪明的,他们一般都会说几种语言,除了锡伯语,还会说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汉语。他们不少人还能认古满文。在故宫翻译、整理满文老档的,有几个是从察布查尔调去的。
英雄的民族!
雨晴,自伊犁往尼勒克车中望乌孙山:
一痕界破地天间,
浅绛依稀暗暗蓝。
夹道白杨无尽绿,
殷红数点女郎衫。
尼勒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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