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鸡鸭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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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虎臣是一个好管闲事的热心肠的人。亲戚家有红白喜事,他都要去帮忙。提调一切,有条有理,不需主人家烦心。

    他还有个癖好,爱做媒。亲戚家及婚年龄的少男少女,他都很关心,对他们的年貌性格、生辰八字,全都了如指掌。

    丧事办得很风光。细如意子送了僧、道、尼三棚经。杨家、龚家的亲戚都戴了孝,随柩出殡,从龚家出来,白花花的一片。路边看的人悄悄议论:“龚星北这回是尽其所有了。”

    丧偶之后,龚星北收了心,很少出门,每天只是在天井里莳弄石条上的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穿着纺绸裤褂,趿着鞋,意态萧闲。

    他玩过乐器,琵琶、三弦都能弹,尤其擅长吹笛。他吹的都是古牌子,是一个老笛师传的谱。上了岁数,不常吹,怕伤气。但是偶尔吹一两曲,笛风还是很圆劲。

    龚星北有二儿一女。大儿子龚宗寅,在农民银行做事。二儿子龚宗亮,在上海念高中。女儿龚淑媛,正在读初中。

    龚宗寅已经订婚。未婚妻裴云锦,是裴石坡的女儿。李虎臣做的媒。龚宗寅和裴云锦也在公共场合、亲戚家办生日做寿时见过,彼此印象很好。裴云锦的漂亮,在全城是出了名的。

    裴云锦女子师范毕业后,没有出去做事。她得支撑裴家这个家。裴石坡可以说是“一介寒儒”。他是教育界的。曾经当过教育局的科长、县督学,做过两任小学校长。县里人提起裴石坡,都很敬重。他为人和气,正直,而且有学问。但是因为不善逢迎,没有后台,几次都被排挤了下来。赋闲在家,已经一年。这一年就靠一点很可怜的积蓄维持着。除了每天两粥一饭,青菜萝卜,裴石坡还要顾及体面,有一些应酬。亲友家有红白喜事,总得封一块钱“贺仪”、“奠仪”,到人家尽到礼数。裴云锦有两个弟弟,裴云章、裴云文,都在读初中,云章读初三,云文读初二。他们都没有读大学的志愿。云章毕业后准备到南京考政法学校,云文准备到镇江考师范。这两个学校都是不要交费的。但是要给他们预备路费、置办行装,这得一笔钱。裴家的值一点钱的古董字画,都已经变卖得差不多了,上哪儿去弄这笔钱去?大姐云锦天天为这事发愁。裴石坡拿出一件七成新的滩羊皮袍,叫云锦去当了。云锦接过皮袍,眼泪滴了下来。裴石坡说:“不要难过。等我找到事,有了钱,再赎回来。反正我现在也不穿它。”

    龚家希望裴云锦早点嫁过来。龚星北请李虎臣到裴家去说说。裴石坡通情达理,说一家没有个女人,不是个事,请李虎臣择定个日子。

    裴云锦把姑妈接来,好帮着洗洗衣裳,做做饭。

    裴云锦换了一身衣裳:水红色的缎子旗袍,白缎子鞋,鞋头绣了几瓣秋海棠。这是几年前就预备下的。云锦几次要卖掉,裴石坡坚决不同意,说:“裴石坡再穷,也不能让女儿卖她的嫁衣!”龚宗寅雇了两辆黄包车,龚宗寅、裴云锦各坐一辆,裴云锦嫁到龚家了。

    龚家没有大办,只摆了两桌酒席,男宾女宾各一席。

    裴云锦拜见了龚家的长辈,斟了酒。裴云锦是个林黛玉型的美人,瓜子脸,尖尖的下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了这一身嫁衣,更显得光彩照人。一个老姑奶奶攥着云锦的手,上上下下端详了半天,连声说:“不丑不丑!真标致!真是水葱也似的!宗寅啊,你小子有造化!可得好好待她,别委屈了人家姑娘!姑娘,他若是亏待了你,你来找我,我给你出气!”老姑奶奶在龚家很有权威性,谁都得听她的。她说一句,龚宗寅连忙答应:“嗳!嗳!嗳!”逗得一桌子大笑,连裴云锦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新婚燕尔,小两口十分恩爱。

    进门就当家。三朝回门过后,裴云锦就想摸摸龚家究竟还有多少家底,好考虑怎么当这个家。检点了一下放田契房契的匣子。只有两张田契了,加在一起不到四十亩。有两张房契,一所是身底下住着的,一所是租给同康泰布店的铺面。看看婆婆的首饰箱子,有一对水碧的镯子,一只蓝宝石戒指,一只石榴米红宝石的戒指。这是万万动不得的。四口大皮箱里是婆婆生前穿过的衣裳,倒都是“慕本缎”的。但是“陈丝如烂草”,变不出什么钱来。裴云锦吃了一惊:原来龚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每月的生活只是靠宗寅的三十五块钱的薪水在维持着。

    同康泰交的房钱够买米打油,但是龚家人大手大脚惯了,每餐饭总还要见点荤腥。公公每天还要喝四两酒,得时常给他炒一盘腰花,或一盘鳝鱼。

    老大宗寅生活很简朴,老二宗亮可不一样。他在上海读启明中学。启明中学是一所私立中学,收费很贵,入学的都是少爷小姐(这所中学入学可以不经过考试,只要交费就行)。宗亮的穿戴不能过于寒碜,他得穿毛料的制服,单底尖头皮鞋。还要有些交际,请同学吃吃南翔馒头,乔家栅的点心。

    小姑子龚淑媛初中没有毕业,就做了事,在电话局当接线生。这个电话局是私人办的。龚淑媛靠了李虎臣的面子才谋到这个工作。薪水很低,一个月才十六块钱。电话局很小,全县城也没有几部电话,工作倒是很清闲。但是龚淑媛心里很不痛快。她的同班同学都到外地读了高中,将来还会上大学的,她却当了个小小的接线生,她很自卑,整天耷拉着脸。她和大嫂的感情也不好。她觉得她落到这一步,好像裴云锦要负责。她怀疑裴云锦“贴娘家”。

    “贴娘家”也是有之的。逢年过节,裴家实在过不去的时候,龚宗寅就会拿出十块、八块钱来,叫裴云锦偷偷地塞给姑妈,好让裴石坡家混过一段。裴云锦不肯,龚宗寅说:“送去吧,这不是讲面子的时候!”

    龚家到了实在困难的时候,就只有变卖之一途。裴云锦把一些用不着的旧锡器、旧铜器搜出来,把收旧货的叫进门,作价卖了。她把一副郑板桥的对子,一幅边寿民的《芦雁》交给李虎臣卖给了季匋民。这样对对付付的过日子,本地话叫作“折皱”。

    又要照顾一个穷困的娘家,又要维持一个没落的婆家,两副担子压在肩膀上,裴云锦那么单薄的身子,怎么承受得住?

    嫁过来已经三年,裴云锦没有怀孕,她深深觉得对不起龚家。

    裴云锦疯了!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得了精神病,其实只是严重的忧郁症。她一天不说话,只是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木然地看着檐前的日影或雨滴。

    龚宗寅下班回来,看见裴云锦没有坐在门口,进屋一看,她在床头栏杆上吊死了。解了下来,已经气绝多时。龚宗寅大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这些年你没有过过一天松心的日子呀!”裴石坡闻讯赶来,抚尸痛哭:“是我拖累了你,是我这个无用的老子拖累了你!”

    裴云锦舌尖微露,面目如生。上吊之前还淡淡抹了一点脂粉。她穿着那身水红色缎子旗袍,脚下是那双绣几瓣秋海棠的白缎子鞋。

    龚星北做主,把那只蓝宝石戒指卖了,买了一口棺材。不要再换衣服,就用身上的那身装殓了。这身衣服,她一生只穿过两次。

    龚星北把天井里的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的花头都剪了下来,撒在裴云锦的身上。

    年轻暴死,不好在家停灵,第二天就送到龚家祖坟埋葬了。

    送葬的有龚星北、龚宗寅、龚淑媛,——龚宗亮没有赶回来;裴石坡、裴云章、裴云文、李虎臣;还有裴云锦的几个在女子师范时的要好的同学。无鼓乐、无鞭炮,冷冷清清,但是哀思绵绵,路旁观者,无不泪下。

    送葬回来,龚星北看看天井里剪掉花头的空枝,取下笛子,在笛胆里注了一点水,笛膜上蘸了一点唾沫,贴了一张“水膏药”,试了试笛声,高吹了一首曲子,曲名《庄周梦》。

    百蝶图

    小陈三是个卖绒花的货郎。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货郎,卖绒花。父亲死了,子承父业,他十六七岁就挑起货郎担卖绒花。城里人叫他小货郎,也叫他小陈。有些人叫他小陈三,则不知是什么道理。他是个独儿子,并无兄弟。也许因为他人缘好,长得聪明清秀,这么叫着亲切。他家住泰山庙。每天从家里出来,沿科甲巷,越塘,进东门,经王家亭子,过奎楼,奔南市口,在焦家巷、百岁巷、熙和巷等几条大巷子都停一停。把货郎担歇在巷口,举起羊皮拨浪鼓摇一气:布楞、布楞、布楞楞……宅门开了,走出一个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

    “小陈三,来了?”

    “来了您哪!”

    “有好花没有?”

    “有!昨天刚从扬州贩来的。您瞧瞧!”

    小陈把货郎担的圆笼一个一个打开,摆在扫净的阶石上让人观赏。

    他的担子两头各有四层。已经用了两代人,还是严丝合缝,光泽如新,毫不走形。四层圆屉,摞得高高的,但挑起来没有多大分量,因为里面都是女人戴的花:大红剪绒的红双喜、团寿字,这是老太太要的;米珠子穿成的珠花,是少奶奶订的;绢花、通草花,颜色深浅不一,都好像真花,有的通草花上还伏了一只黑凤蝶,凤蝶触须是极细的“花丝”拧成的,拿在手里不停地颤动,好像凤蝶就要起翅飞走。小陈三一枝一枝送到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面前,她们能不买一两枝么?

    有的姑娘媳妇是为了看两眼小陈三,才买他的花的。

    货郎担的一屉放的是绣花用的彩绒丝线。

    一天,小陈挑了货郎担往南城去,到了王家亭子边上,忽然下起雨来。真是瓢泼大雨!雨暴风狂,小陈站不住脚,货郎担被风刮得拧着麻花乱转。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小陈三只好敲敲王家亭子的玻璃窗,问里面的王小玉,可以不可以让他进来避避雨。

    “可以可以!进来进来!”

    这王家亭子紧挨东门,正字应该叫作蝶园,本是王家的花园,算得是一处可以供人游赏的名胜。当年王家常在园中宴客,赋诗饮酒。后来王家渐渐衰败,子孙迁寓苏州,蝶园花木凋残,再也听不到吟诗拍曲的声音,只有“亭子”和亭前的半亩荷塘却保留了下来。所谓“亭子”实是一座五间的大厅。大厅四面开窗,十分敞亮。王家把大厅(包括全堂红木家具)和荷塘交给原来的管家老王头看管。清明上坟,偶尔来蝶园看看,平常是不来的。

    小陈的上衣都湿透了,小玉叫他脱下来,在小缸灶里抓了一把柴禾,把小陈三的湿衣服搭在烘笼上烤着,扔给他一条手巾,叫他擦擦身上的雨水,给他一件父亲老王头的旧上衣,叫他披披。缸灶火上还炖了一壶茶水——老王头是喝茶的。还好,圆笼里的花没有湿了,但是怕受了潮气,闷得褪了色,小玉还是帮小陈一屉一屉揭开,平放在红木条案上。

    雨还在下。

    小陈说:“这雨!”

    小玉说:“这雨!”

    “你一个人,不怕?”

    “不怕!怕什么?”

    小玉的父亲常常出去,给王家料理一点杂事:完钱粮、收佃户送来的租稻……找护国寺的老和尚聊天、有时还找老朋友喝个小酒,回来时往往是月亮照着城墙垛子了。

    小玉胆很大。王家亭子紧挨着城墙,城外荒坟累累,还是杀人的刑场,鬼故事很多,她都不相信,只有一个故事,使她觉得很凄凉:一个外地人赶夜路,到了东门外,想抽一袋烟。前面有几个人围着一盏油灯。赶路人装了一袋烟,凑过去点个火。不想叭叽了半天,烟不着,他用手摸摸火苗,火是凉的!这几个是鬼!外地人赶紧走,鬼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小玉时常想起凉的火、鬼哈哈大笑。但是她并不汗毛直竖。这个鬼故事有一种很美的东西,叫她感动。

    小玉的母亲死得早,她十四岁就支撑门户,打里打外,利利落落,凡事很有决断。

    母亲是个绣花女工,小玉从小就学会绣花。手很巧,平针、“乱孱”、挑花、“纳锦”都会。绣帐檐、门帘、枕头顶,都成。她能出样子、配颜色,在县城里有些名气,“打子儿”“七色晕”,她为甄家即将出阁的小姐绣的一对门帘飘带赢得很多人称赞。白缎地子,平金纳锦飞龙。难的是龙的眼睛,眼珠是桂圆核壳钉上去的。桂圆核壳剪破,打了眼,头发丝缝缀。桂圆核很不好剪,一剪就破,又要一般大,一样圆,剪坏了好多桂圆,才能选出四颗眼珠。白地、金龙、乌黑闪亮的龙眼睛,神气活现。

    小陈三看王小玉的绣活,王小玉看小货郎的绒花。喝着老王头的土叶茶,说着话,雨停了,小陈的上衣也干了,小陈告辞。小玉送到门口:

    “常来!”

    “哎,来!”

    小陈果然常来歇脚。他们说了很多话,还结伴到扬州辕门桥去过几次。小陈办货,小玉买彩绒丝线。

    王小玉是个美人,长得就像王家亭子前才出水的一箭荷花骨朵,细皮嫩肉,一笑俩酒窝。但是你最好不要招惹她。她双眼一瞪,够你小子哆嗦一会子,她会拿绣花针给你身上留下一点记号。

    都说王小玉和小陈三是天生的一对。

    小玉对小陈是喜欢的,认为他本小利薄,但是是一个有志气、有出息的后生。小玉对她自己的,也是小陈三的前途有个“远景规划”。她叫小陈在南市口租一个门面,当中是店堂,两边设两个玻璃砖面的小柜台。一边卖她的绣活,小陈帮她接活,记账;一边还可以由小陈卖绒花丝线。小陈可以不必再挑货郎担——愿意挑也可以,只是一天磨鞋底子,太辛苦了。兢兢业业,做上几年,小日子会红火起来的。“斗升之家”还能指望什么呢?

    对小玉的“蓝图”,小陈表示完全同意,只是:

    “太委屈你了!”

    “我愿意!”

    有一个人不愿意。

    谁?

    小陈的妈。

    小陈的父亲死得早,妈年轻守寡。她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她眼睛有病,双眼有翳——白内障,见人只模模糊糊看见脸,眉眼分不太清,对面来人,听说话才知道是谁。就这样,她还一天不拾闲,忙忙碌碌,家里收拾得“一水也似的”。儿子爱王小玉,她知道,因为儿子早在她耳朵跟前夸小玉,怎么好看,怎么能干,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老太太只是听着,不言语,转着灰白的眼珠子,好像想什么心事。

    王小玉给孙家四小姐绣了一个幔帐。这孙四小姐是个很讲究的,欣赏品味很高的才女,衣着都别出心裁,不落俗套。她曾经让小玉绣过一“套”旗袍。一套三件。她一天三换衣,但是乍看看不出来。三件都绣的是白海棠,早起,海棠是骨朵;中午,海棠盛开了;晚上,海棠开败了。她要出嫁了,要小玉绣一个幔帐。她讨厌凤穿牡丹这样大红大绿的花样,叫小玉给她绣一幅“百蝶图”。她收藏了一套《滕王蛱蝶》大册页,叫小玉照着绣。

    小玉花了一个月,绣得了,张挂在王家亭,请孙四小姐来验看。孙四小姐一进门,失声说了一个字:“好!”王小玉绣的《百蝶图》轰动一城,来看的人很多。

    小陈三的妈也来了。经过一个眼科名医金针拨治,她的眼睛好多了,已经能看清楚黄瓜茄子。她凑近去细看了《百蝶图》,越看越有气。

    小陈跟老太太提出要把小玉娶过来,他妈瞪着浑浊的眼睛喊叫起来:

    “不行!”

    小玉太好看,太聪明,太能干,是个人尖子。她的家里,绝对不能有个人尖子。她不能接受,不能容忍!

    她宁可要一个窝窝囊囊的平庸的儿媳。

    来了一个人尖子,把她往哪儿搁?

    “你要娶王小玉,除非等我死了!”

    小陈三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小陈是个孝子。“顺者为孝”。他只好听妈的,没有在家里吵嚷吼叫,日子过得还是平平静静的。但是小陈的妈知道,他儿子和妈之间在感情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知道儿子对她有一种刻骨的怨恨。他一天不说话。他们的关系已经不是母亲和儿子,而是仇敌。

    小陈的妈有时也觉得做了一件错事。她也想求儿子原谅她,但是,绝不!她没有错!

    她为什么有如此恶毒的感情,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

    名士和狐仙

    杨渔隐是个怪人。怪处之一,是不爱应酬。杨家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高门望族,功名奕世,很是显赫。杨渔隐的上一代曾经是一门三进士,实属难得。杨家人口多,共八房。杨家子弟彼此住得很近,都是深宅大院。门外有石鼓,后园有紫藤、木香。他们常来常往,遇有年节寿庆,都要互相宴请。上一顿的肴核才撤去,下一顿的席面即又铺开。照例要给杨渔隐送一回“知单”,请大爷过来坐坐(杨渔隐是大房),杨渔隐抓起笔来画了一个字:“谢”,意思是不去。他的堂兄堂弟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再派人催请。杨渔隐住的地方比较偏僻,地名大淖大巷。一个小小的红漆独扇板扉,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住处。这是一个侧门,想必是另有一座大门的,但是大门开在什么方向,却很少人知道。便是这扇侧门也整天关着,好像里面没有住人。只有厨子老王到大淖挑水,老花匠出来挖河泥(栽花用),女用人小莲子上街买鱼虾菜蔬,才打开一会儿。据曾经向门里窥探过的人说:这座房子外面看起来很朴素,里面的结构装修却是很讲究的,而且种了很多花木。杨渔隐怎么会住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也许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一所别业,也许是杨渔隐自己挑中的,为了清静,可以远离官衙闹市。

    杨渔隐很少出来,有时到南纸店去买一点纸墨笔砚,顺便在街上闲走一会儿,街坊邻居就可以看到“大太爷”的模样。他长得微胖,稍矮,很结实,留着一把乌黑的浓髯,双目炯炯有神。

    杨渔隐不爱理人,有时和一个邻居面对面碰见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因此一街人都说杨渔隐架子大,高傲。这实在也有点冤枉了杨渔隐,他根本不认识你是谁!

    杨渔隐交游不广,除了几个作诗的朋友,偶然应渔隐折简相邀,到他的书斋里吟哦唱和半天,是没有人敲那扇红漆板扉的。

    杨渔隐所做的一件极大的怪事,是他和女用人小莲子结了婚。

    这地方把年轻的女用人都叫作“小莲子”。小莲子原来是伺候杨渔隐的夫人的病的。杨渔隐的夫人很喜欢她,一见面就觉得很投缘。杨渔隐的夫人得的是肺痨,小莲子伺候她很周到,给她煎药、熬燕窝、煮粥。杨夫人没有胃口,每天只能喝一点晚米稀粥,就一碟京冬菜。她在床上躺了三年,一天不如一天。她自己知道没有多少日子了,就叫小莲子坐在床前的杌凳上,跟小莲子说:“我不行了。我死后,你要好好照顾老爷。这样我就走得放心了。我在地下会感激你的。”小莲子含泪点头。

    杨夫人安葬之后,小莲子果然对杨渔隐伺候得很周到。每到换季,单夹皮棉,全都准备好了。冬天床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夏天换了凉席。杨渔隐爱吃鱼,小莲子很会做鱼。鳊、白、鯚,清蒸、汆汤,不老不嫩,火候恰到好处。

    日长无事,杨渔隐就教小莲子写字(她原来跟杨夫人认了不少字),小字写《洛神赋》,教她读唐诗,还教她作诗。小莲子非常聪明,一学就会。杨渔隐把小莲子的窗课拿给他的作诗的朋友看,他们都大为惊异,连说:“诗很像那么回事,小楷也很娟秀,真是有夙慧!夙慧!”

    杨渔隐经过长期考虑,跟小莲子提出,要娶她。“你跟我这么久,我已经离不开你;外人也难免有些闲话。我比你大不少岁,有点委屈了你。你考虑考虑。”小莲子想起杨夫人临终的嘱咐,就低了头说:“我愿意。”

    把房屋裱糊了一下,请诗友写了几首催妆诗,贴在门后,就算办了事。杨渔隐请诗友们不要把诗写得太“艳”,说:“我这不是扶正,更不是纳宠,是明媒正娶地续弦,小莲子的品格很高,不可亵玩!”

    杨渔隐娶了小莲子,在他们亲戚本家、街坊邻居间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们认为这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杨渔隐个人的事,碍着别人什么了?然而他们愤愤不平起来,好像有人踩了他的鸡眼。这无非是身份门第间的观念作怪。如果杨渔隐不是和小莲子正式结婚,而是娶小莲子为妾,他们就觉得这可以,这没有什么,这行!杨渔隐对这些议论纷纷、沸沸扬扬,全不理睬。

    杨渔隐很爱小莲子,毫不避讳。他时常搀着小莲子的手,到文游台凭栏远眺。文游台是县中古迹,苏东坡、秦少游诗酒流连的地方,西望可见运河的白帆从柳树梢头缓缓移过。这地方离大淖很近,几步就到了。若遇天气晴和,就到西湖泛舟。有人说:这哪里是杨渔隐,这是《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

    杨渔隐忽然得了急病。一只筷子掉到地上,他低头去捡,一头栽下去就没有起来。

    小莲子痛不欲生,但是方寸不乱,她把杨渔隐的过继侄子请来,商量了大爷的后事。根据杨渔隐生前的遗志,桐棺薄殓,送入杨氏祖茔安葬,不在家里停灵。

    送走了大爷,小莲子觉得心里空得很。她整天坐在杨渔隐的书房里,整理大爷的遗物:藏书法帖、古玩字画、蕉叶白端砚、田黄鸡血图章,特别是杨渔隐的诗稿,全都装订得整整齐齐,一首不缺。

    小莲子不见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厨子老王等了她几天,也不见她回来。老花匠也不见了。老王禀告了杨渔隐的过继侄儿,杨家来人到处看了看,什么东西都井井有条,一样不缺。书桌上留下一把泥金折扇,字是小莲子手写的。“奇怪!”杨家的本家叔侄把几扇房门用封条封了,就带着满脸的狐疑各自回家。厨子老王把泥金折扇偷偷掖了起来,倒了一杯酒,反复看这把扇子,他也说:“奇怪!”

    老王常在晚上到保全堂药铺找人聊天。杨家出了这样的事,他一到保全堂,大家就围上他问长问短。老王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还把那把折扇拿出来给大家看。

    座客当中有一个喜欢?话的张汉轩,此人走南闯北,无所不知,是个万事通。他把小莲子写的泥金折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一边摇头晃脑,说:“好诗!好字!”大家问他:“张老,你对杨家的事是怎么看的?”张汉轩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小莲子不是人。小莲子学作诗,学写字,时间都不长,怎么能到得如此境界?诗有点女郎诗的味道,她读过不少秦少游的诗,本也无足怪。字,是玉版十三行,我们县能写这种字体的小楷的,没人!老花匠也不是人。他种的花别人种不出来。牡丹都起楼子,荷花是‘大红十八瓣’,还都勾金边,谁见过?”

    “他们都不是人,那,是什么?”

    “是狐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向何处去了。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是狐仙是什么?”

    “狐仙?”大家对张汉轩的高见将信将疑。

    小莲子写在扇子上的诗是这样的:

    三十六湖蒲荇香

    侬家旧住在横塘

    移舟已过琵琶闸

    万点明灯影乱长

    这需要做一点解释:高邮西边原有三十六口小湖,后来汇在一处,遂成巨浸,是为高邮湖。琵琶闸在南门外,是一个码头。

    水蛇腰

    崔兰是个水蛇腰。腰细,长,软。走起路来扭扭的。很多人爱看她走路。路上行人,尤其是那些男教员。看过来,看过去,眼睛很馋。崔兰并不知道有人看她。她只是自自然然地走。崔兰还小,才读小学五年级。虽然发育得比较快,对于许多事还只有点朦朦的感觉,并不大懂。她不知道卖弄风情,逗引男人。

    崔兰结婚早。未免过早一点。高小毕业就结婚了。在这所六年级制的小学里,也许她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嫁的是朱家。朱家的少爷。朱家是很阔的人家,开面粉厂。这个地方把面粉叫作“洋面”,这个面粉厂叫“洋面厂”。崔兰嫁的是洋面厂的小老板。崔兰怎么会嫁到朱家去的呢?

    崔兰的父亲是洋面厂的账房先生,崔兰常给她父亲到洋面厂去送饭(崔兰的母亲死得早,家里许多事得她管),朱家的少爷一眼看上了崔兰,托人说媒,非崔兰不要。崔兰的父亲自然没有意见,崔兰只说了两句话:“我还小哩。……他们家太阔了!”事情就定了。

    结婚三朝,正是阴历七月十五,“迎会”(赛城隍)的日子。这个地方每年七月十五“出会”。近晌午时把城隍老爷的“大驾”从庙里请出来,在主要街道上“巡”一“巡”,到“行宫”里休息,下午再“回銮”。这是一年里最隆重而热闹的日子。大锣大鼓,丝竹齐奏。踩高跷,舞狮子,舞龙,舞“大头和尚”(《月明和尚度柳翠》)。高跷有“火烧向大人”(向大人即清末征太平天国的名将向荣)。柳枝腔“小上坟”,贾大老爷用一个夜壶喝酒……茶担子,花担子,倾城出动,鞭花訇鸣。各种果品,各种鲜花,填街咽巷,吟叫百端……

    朱家的少爷带着新娘子去“看会”,手拉手。从挡军楼(洋面厂的所在)一直走到中市口(全城最繁华处)。新婚夫妻,在大街上,那样亲热,在那么多人面前手搀手地走,很多“老古板”看不惯。

    他们的衣装打扮也是这城里的没有见过的。朱家少爷穿了一件月白香云纱长衫,上面却罩了一个掐了玫瑰红韭菜叶边的黑缎子小马甲。马甲掐边,还是玫瑰红的,男不男,女不女!

    崔兰穿的是一件大红嵌金线乔其纱旗袍,脚下是一双麂皮软底便鞋,很显脚形——崔兰的脚很好看。长丝袜。新烫的头发(特为到上海烫的),鬓边插一朵小小的珍珠偏凤。脸上涂了夏士莲香粉蜜,旁氏口红,描眉画眼,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朱家少爷和崔兰坐在王万丰(这是中市口一家大酱园)楼上靠栏杆一张小方桌前的藤椅(这是特为给上宾留的特座)上看会,喝茶,嗑瓜子。楼下的往来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荤的也有素的。有的人说出了声(小声),有的只是自己在心里想。

    ——崔兰这双丝袜得多少线?

    ——反正你我买不起!

    ——她的旗袍开气未免太高了,又坐在栏杆旁边,从下面看什么都看见了!

    ——她穿了裤子没有?

    ——她晚上上床,一定很会扭,扭得很好看。

    ——你怎会知道?

    ——想当然耳,想当然耳!

    ——闭上你们这些男人的臭嘴!

    一夜之间,崔兰从一个毛丫头变成了一个少奶奶,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为此很不平。一句话在很多人的嘴里和心里盘桓:

    “这可真是糠箩跳米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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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桐木刨出来的薄薄的长条。泡在水里,稍带黏性。过去女人梳头掠鬓,离不开它。

    (2)现在的年轻人连钉鞋也不知道了!钉鞋是一双纳帮很结实的布鞋,也有用生牛皮做的,在桐油里浸过,鞋底钉了很多奶头大的铁钉。在未有胶鞋之前,这便是雨鞋。

    (3)这是店铺里打牙祭的日子。

    (4)在梅红纸上用刻刀镂刻出透空的细致的吉祥花纹,贴在门头上,小的叫“吊钱”,大的叫“欢乐”。有的地方叫“吊挂”。

    (5)文徵明的长子,名彭,字寿承,三桥是他的别号。

    (6)探子是刺激蟋蟀的斗志用的。北方多用猪鬃;南方多用四杈草掰成细须,九蒸九晒。

    (7)“新生活”是蒋,介石搞的“新生活”运动,提倡“礼义廉耻”,到处刷写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限制行人靠左边走;废除作揖,改行握手;禁止燃放鞭炮等等。总之,大家都过新生活,不许过旧生活!

    (8)这地方店铺的门一般都是一块狭长的板,上在门槛的槽里,称为“铺闼子”。

    (9)是朱柏庐《治家格言》中的话,“刻薄成家”下一句是“理无久享”。

    (10)专为介绍女佣的店铺叫“荐头店”或“荐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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