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海杀戮-《诡案罪(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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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事侦查卷宗

    正卷)

    案件名称:成化冤案

    案件编号:无

    犯罪嫌疑人姓名:xxx

    发生时间:明宪宗成化二十二年

    资料来源:《青阳县志》

    注:明朝成化年间,青阳县升格为青阳府,隶属湖广布政司管辖。此案发生在成化年间,影响颇大。今细察之,发现此案竟与现代之佘祥林冤案有惊人的相似,故录于此,以警世人。

    1

    明宪宗成化二十二年八月,时近中秋,气候已不甚炎热。

    在四川湖广两省交界处罗云山下的一条偏僻小路上,正有一乘小轿自西向东缓缓行来。抬轿子的,是两名身着青衣、面色愁苦的中年轿夫。

    中午时分,轿子来到一处乱石岗前,两名轿夫四下瞧瞧,不见有人,忽地把轿子往地上重重一顿,停了下来。

    “两位轿夫大哥,怎的不走了?”

    坐在轿子里的人急忙掀开轿帘,探头询问。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薄施粉黛,发髻高挽,穿着一件淡蓝色衣衫,模样周正,颇有几分姿色。

    这顶小轿是她在四川境内花了二两银子雇下的,说好要翻过罗云山,将她送到山那边的湖广地界去。

    “臭婆娘,你还真把咱们兄弟当成轿夫了呀?”

    前面的轿夫骂骂咧咧,突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乘轿女子猝不及防,被他从轿内拽出,一个踉跄,扑跌在地。抬头只见两名原本面目和善的轿夫此时却凶相毕露,满脸杀气,正手持明晃晃的钢刀立在自己面前。

    她不由吓得花容尽失,打了个冷战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想要你的命。”

    一名轿夫说罢,挺刀便往她胸口搠去。

    “等一等。”

    只听铮的一声响,另一名轿夫伸出钢刀,架住他的兵器,嘿嘿一笑道,“刁七,别忙动手,这婆娘长得蛮标致,就这么一刀宰了未免有些可惜。”

    刁七疑惑地看着他,道:“那姚三哥的意思是……”

    姚三盯着那美妇咽了一口口水,道:“反正她也跑不了了,兄弟,你且转过身去,让三爷先劫个色,然后再来结果她不迟。”

    刁七笑道:“姚三爷果然是个风流人物,兄弟正要去撒泡尿,你想劫色,只管动手,完事之后再叫兄弟过来。”说罢,挤眉弄眼地朝姚三笑着,真的收起钢刀转身朝不远处的林中走去。

    姚三不由大喜,将手中钢刀往地上一插,立即淫笑着朝那中年美妇身上扑去。

    “畜生,你、你想干什么?”

    美妇跌坐在地,眼见他饿狼般扑过来,躲避不及,情急之中,抬起一只脚,直往他下身蹬去。

    姚三大意之下,竟被踢个正着。

    刁七刚走出十来步远,忽听同伴发出一声哀嚎,回头一看,只见姚三手捂下身,弓着腰背,半蹲在地上,脸色既痛苦又尴尬。

    他顿时明白过来,立即奔回,一脚踢得那美妇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怒道:“臭婆娘,死到临头还敢伤人,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举刀便朝她头上砍去。

    中年美妇直吓得魂飞天外,大声叫道:“救命呀——”

    叫声未落,忽地从不远处的树林中嗖地飞出一颗石子,“叭”的一下,不偏不倚,正打在刁七右手臂弯里的曲池穴上。

    刁七只觉手臂一麻,手中钢刀不听使唤,刀锋一偏,竟闪电般朝一旁的姚三砍去。

    姚三毫无防备,只听喀嚓一声,左边手臂已被齐肩斫下,鲜血狂涌而出。

    姚三啊哟一声惨叫,差点儿痛晕过去,怒道:“狗日的,你的刀往哪儿砍呀?”

    刁七情知闯了大祸,吓得脸色苍白,呆在当场。

    姚三甩手给了他一耳光,怒吼道:“还愣着干啥,快料理了这女人,回去三爷再找你算账。”

    刁七这才如梦方醒,提刀又朝那美妇砍去。

    眼见钢刀就要落到那女子的脖子上,忽听刷的一声,一柄小巧的柳叶飞刀闪电般激射而至,正中刁七咽喉。

    刁七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

    “他娘的,什、什么人躲在那里暗箭伤人?”

    姚三吓了一大跳,顾不得断臂处血流如注、疼痛钻心,立即操刀跳起,环顾四周。

    这时,树林里随着一声娇叱,一缕寒光飞射而至,又是一柄柳叶飞刀直射姚三胸口。

    姚三早有戒备,挥刀一挡,柳叶飞刀撞在钢刀上,准头略偏,但去势不衰,“叭”的一声,钉在他右边肩头。

    姚三心知不妙,惨叫一声,弃刀就走。

    那美妇好不容易才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却又被刁七的尸体绊了一跤,正摔在姚三那条血淋淋的断臂前,直吓得一声惊叫,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着爬起,也不敢到树林里探看到底是什么人救了自己,只顾拎着包袱,深一脚浅一脚,没命地往山下逃去……

    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那妇人逃出山谷时,已是黄昏时分。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到得一个叫戴家铺的小镇。此时她已满身泥水,连惊带吓,疲惫不堪。好在随身携带的裹着银两盘缠的包袱还在,赶紧找了家客栈住下。

    她由于无端受了这一场惊吓,加上又淋了雨,半夜里忽然生起病来,身上一忽儿冷得像冰块,一忽儿烫得像炭火,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找客栈老板娘讨了碗姜汤喝下,也不见半点儿好转。

    天亮时分,她竟连床也起不来了。

    好在客栈老板娘是个热心人,赶紧替她请来了大夫,诊断为卫气受遏,风寒束表,开了三剂麻黄汤,一日一剂,清水三碗煎至八分服下,三日后病情才得好转。

    通过攀谈,老板娘这才知道这妇人夫家姓秦,娘家姓苏,她名叫苏碧娥,夫家娘家都住在青阳府,这次是她出了一趟远门之后回家去的。

    老板娘听后,上下打量她一眼,不由惊道:“哎哟,从戴家铺到青阳还远着呢,少说也还有三百里地,你咋一个人上路呢?你男人咋不来接你?”

    苏碧娥听了,脸色微微一红,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却不说话。

    她又在客栈里休息了一天,直到第五天早上,才收拾包袱重新上路。

    这下她再也不敢雇轿代步了,要是再遇上两个劫道的轿夫,那她可就完了。

    出了戴家铺,一路向东,走的是官道,路上来往行人甚多,倒也不觉寂寞。

    夜宿晓行,第二天中午,她下了官道,来到一座小山下,一时失却方向,迷失了路途。

    正在为难之时,看见前面不远处的树林里斜挑出一面旗子,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茶”字。

    她信步走过去一看,果见路边用竹篱茅草搭着一座小小的茶馆。

    正在犹疑之际,打从茶馆里迎出来一名店小二,点头哈腰地问她:“小娘子,赶路累了吧?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再走吧,本店备有上好的西湖龙井、信阳毛尖、福建铁观音,保您喝得舒心。”

    苏碧娥暗忖:正好口渴得紧,进去吃杯茶,顺便打听一下路径也好。便点点头,随着小二走进了茶馆。

    茶馆不大,里面摆着三五张桌子,屋里冷冷清清没有客人,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的老掌柜正在柜台后面埋着头劈里啪啦打着算盘。

    苏碧娥找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将包袱放在桌子上,说:“给我来一碗凉茶吧,口渴得紧了。”

    小二点头应道:“凉茶一碗,小的明白。”

    苏碧娥想了想,又叫住他问:“小二哥,此处是何地界?从这里往青阳怎么走呀?”

    小二折回头告诉她说:“这里属藻林镇管辖,您出了门,顺着门口这条路一直往东,走上二三里地,便到了镇子上。穿过镇子再往东,过了店背、坪市、五云桥,然后顺长江而下,便到了青阳府地界。以您的脚程,估计走上两三天也就到了……”

    他还想往下细说,忽地听见有人叫道:“小二,快给我来碗凉茶。”

    声音不大,却把苏碧娥和店小二都吓了一跳,两人扭头一瞧,却见旁边的小桌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上了一位姑娘,身着一套黑色的衣衫,连鞋子也是黑的,头上戴着一顶范阳斗笠,斗笠周围垂着黑色的纱幔,她能透过垂在眼前的纱幔看见别人,别人却无法瞧清她。

    见店小二正盯着自己看,这黑衣少女似乎有些不高兴,把手中提着的一柄青锋剑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再一次大声说道:“小二,给我来一碗凉茶。”

    店小二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赔着笑脸说:“好的好的,姑娘请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茶水。”说罢赶紧转身往里间走去。

    小二一走,苏碧娥陡觉身上一寒,扭头看时,却见那黑衣少女正向自己这边扬着眉,似乎正在打量自己。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她却能感觉到她身上所透出的那股冷峻与杀气。

    她蓦地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2

    好在小二很快便返了回来,他手里端着一个茶盘,托着两碗茶水,拖长声调高喊一声:“茶水来啰。”先走到苏碧娥桌前,小心地放下一碗茶,再转到黑衣少女这边,放下另一碗,“两位慢慢喝茶,还要些什么请尽管吩咐小的。”

    苏碧娥正感口渴,也顾不得探究那黑衣少女的身份,端起茶来,张嘴欲饮。

    “慢着。”便在这时,那黑衣少女忽地冷声喝道,“小二,我要喝她那一碗,麻烦你给我们换一换。”

    苏碧娥一怔,不由放下茶碗奇怪地看着她。

    店小二脸色微微一变,马上又换上一副卑微的笑脸,弓着腰杆对那少女道:“姑娘,两碗茶都一样,都是从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您又何必非要争这个先呢,再说这位娘子比您先来,按理也该给她先上茶,您说是不是?”

    黑衣少女忽地掏出十个铜板,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喝道:“废话少说,本姑娘就要喝她那一碗,我出双倍茶钱,你快去给我端过来。”

    “这……”小二迟疑一下,回头朝掌柜的看去,却见那老掌柜仍伏在柜台上打着算盘,连头也没抬一下,仿佛他有算不完的账。

    小二颇感为难,头上冷汗都冒了出来,强笑道:“姑娘,两碗茶都是一样的,您又何必……”

    苏碧娥也娥眉微蹙,扭头看着这蛮不讲理的少女,一时竟有点儿不知所措。

    黑衣少女冷哼一声,见那小二不肯动手替自己换茶,忽地站起来,径直走到苏碧娥的桌前,左手放下自己的那一碗茶,右手迅速端起对方的那一碗,作势要喝。

    店小二大吃一惊,忽地脸色一沉:“你找死么?快放下!”扑上前来,便要动手抢夺。

    谁知,那黑衣少女身手异常敏捷,不待小二扑到,左手一伸,便已紧紧捏住他的咽喉。

    小二不由自主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

    黑衣少女笑道:“我请你喝茶。”

    店小二一听这话,直吓得魂飞胆丧,双手乱舞,嘴里啊啊直叫,拼命想挣扎开来。可此时此刻哪里由得着他,黑衣少女冷笑一声,将手中的一碗凉茶咕嘟咕嘟直往他嘴里倒去。一时间茶水四溅,一半洒到地上,一半已灌进了他肚子里。

    少女松手一推,店小二站立不稳,倒退一步,指着她满脸惊骇地道:“你、你……”

    话未说完,忽地侧身倒在地上,全身蜷缩成一团,双手拼命抓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咔咔作响,抽搐片刻,忽地七窍流血,哀嚎几声,死了。

    苏碧娥一惊而起,花容尽失,指着小二的尸体道:“这、这茶……”

    黑衣少女冷声道:“这茶里有毒,他们想毒死你!”

    “啊?”

    苏碧娥一屁股坐下去,早已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是这少女救了自己一命,要不然现在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毒发身亡的就是她了。

    “臭丫头,你竟敢破坏老子的好事。”

    正伏在柜台上算账的老掌柜忽地抬起头来,目中杀机大炽,猛地一拍柜台,算盘一响,立即飞出十来颗算盘珠子,劈头盖脸打向黑衣少女和苏碧娥。

    苏碧娥不懂武功,吓得惊叫一声,早已呆住。

    “小心!”

    黑衣少女急忙将苏碧娥拉到自己身后,同时抬足一踢,桌子飞起,只听一阵叭叭乱响,十几颗算盘珠子尽数嵌在桌子上。

    桌子尚未落地,那掌柜的大喝一声,早已一跃而起,猛扑过来,手中一张算盘便是他的兵器,呼的一声,撞向少女胸口。

    黑衣少女一声娇叱,躲过对方一击,左手抄起桌子上的长剑,回身欲战,却发现那掌柜的一击不中,突地举起算盘,直往苏碧娥头顶砸去。看来他真正想杀的人并不是自己,慌忙长剑一挺,直指对方后心。

    老掌柜听得身后剑风飒然,只得放过苏碧娥,反手招架,回身自救。

    青锋剑碰到算盘上,火光一闪。

    黑衣少女这才知道对方这张算盘乃是精铁所铸,一惊之下,蓦地变招,长剑向上斜挑,颤颤然刺向对方面门。

    老掌柜见对方剑尖轻颤,剑花幻变,识得剑法高明,心中一惊,立即举起铁算盘,全力招架。便在这时,他双手高举,胸腹之间空门全露。

    黑衣少女左手一挺,掌中的鱼皮剑鞘早已悄无声息刺入对方小腹。关键时刻,连剑鞘也成了最致命的杀人利器。

    老掌柜眉头一皱,倒退三步,低头看看插在自己肚子里的剑鞘,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但他的身体,却已缓缓向后倒去。

    正在这时,忽地窸窣一响,里屋门口人影一闪。

    “什么人?”

    黑衣少女大喝一声,急忙赶上。后面却是一间厨房,后门敞开,外面便是一片青山。她持剑闯入之时,一条人影早已从后门奔出数丈之遥,已是无法追上了。

    苏碧娥惊魂未定,战战兢兢跟了上来,瞧见逃走那人的背影,只觉有些眼熟,再一看他左边衣袖空空荡荡,随风飘动,蓦地明白过来,惊道:“这不是姚三吗?”

    黑衣少女一怔,扭过头来。

    苏碧娥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已透过黑色纱幔,像刀锋一样,她浑身上下顿时又感觉到不舒服起来。

    少女问她:“你认识他?”

    苏碧娥点点头,把几天前自己在罗云山下被姚三和刁七两人扮成轿夫劫道的事告诉了她。

    黑衣少女哼了一声,说:“他们只怕不是劫道的,他们是想要你的命。”

    苏碧娥一怔,吃惊地道:“你是说他们想要杀我?为什么?”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分析道:“其一,如果他们真是劫道的,当时在乱石岗上抢了你的银两包袱就行了,又怎会一上来就拿刀要杀你呢?其二,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么简单,这个叫姚三的家伙就不会伙同这店小二和老掌柜在这里煞费苦心地盖这么一间茶馆专门来下毒害你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更谈不上与他们有什么冤仇,他们干吗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苏碧娥蛾眉紧蹙,百思不解。

    黑衣少女紧紧盯着她道:“你再仔细想想,你有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得罪过什么人?”

    苏碧娥听了她的话,忽地全身一颤,仿佛被人一刀刺中了心脏,胸口一阵剧痛,垂下头去,低声道:“我、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辜负了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还有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忽地,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道:“啊,我想起来了,难道是他?难道是他想杀我?”

    黑衣少女忙问:“谁?”

    苏碧娥红着脸,低声道:“是、是我的男人……但、但他不是我的丈夫。”

    黑衣少女一愣,道:“是你的男人,却不是你的丈夫?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苏碧娥瞧她一眼,叹口气说:“这件事说起来话长了,这儿有两个死人,我瞧着浑身都不舒服,咱们还是去外面谈吧。”

    黑衣少女点点头,两人走出茶馆,来到一棵大树下,在草地上坐下来,苏碧娥这才开始谈起自己的身世。

    苏碧娥的娘家,在青阳一带算得上是有名的名门大户。

    她母亲马氏早逝,她父亲苏润墨原是京宫,早年为国子监祭酒,做过当今皇上的老师,太子即位之后,备受重用,曾官至朝廷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在朝中极有声望。但由于他为人正直,直言敢谏,得罪了万贵妃,于成化三年被贬出京,削职还乡。

    她还有一个哥哥,名叫碧城,比她大三岁,博通经史,擅长诗文,成化乙丑年进士,在江南士子中名望极高。

    就在苏阁老还乡的那一年六月,苏家大宅里出了一件盗窃案。

    苏阁老收藏在书房里的一方端砚被盗,此砚名叫苏轼东井砚,宋坑水岩石,色紫细润,砚背镌刻行书“轼”一字,相传乃苏轼遗砚,是苏家祖传之物,号称无价之宝。

    苏阁老亲自到府衙报案,但衙门里的人并不太重视,查了一个多月,没有一点儿眉目。

    苏阁老生怕传家之宝丢失,自己无颜面对列祖宗,一急之下,就许下诺言谁能为他追回此砚,就把女儿苏碧娥许配给他。

    结果,这案子还真叫知府衙门里的一名捕快给破了,盗贼“一片毛”被捉拿归案,苏轼东井砚被追回,丝毫无损。

    这个破案的捕快姓秦,名聚天,年方二十三岁,浓眉大眼,血气方刚。

    苏阁老觉得这小伙子有前途,便守承诺,真的把年方十八如花似玉的女儿苏碧娥嫁给了他。

    秦聚天喜得娇妻,自是百般疼爱呵护。

    翌年夏天,苏碧娥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男的先生片刻,是哥哥,取名秦明,女孩是妹妹,名叫秦月。孪生兄妹,格外可爱。

    苏阁老一生阅人无数,果然没有看走眼,由于秦聚天办事用功,自身武功又好,接连破了几件大案,不几年便升作青阳知府衙门总捕头。

    成化九年,他又一举破获牵连四川湖广两省十余条命案、震惊朝野的连环杀人碎尸案,更是名声大噪,受到当今圣上下旨褒扬,并钦赐宝刀一把。就连湖广提刑按察使严大人,也经常请秦聚天赴省城武昌协助办理一些棘手的大案要案。

    秦聚天被青阳百姓誉之为“神捕”。

    但是苏碧娥却对这位整日里只知道舞刀弄剑、埋首破案,毫无情趣可言的丈夫,打心眼里瞧不起,总觉得他是一个粗人、俗人。

    尽管丈夫对她是真情实意、百依百顺,她却总是觉得嫁给一个这样木讷的粗人,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婚后十余年来,她一直闷闷不乐,心有不甘。

    直到三年前,她才终于遇上一个她觉得真正配得上自己的男人。

    那年五月间,十五岁的儿子秦明得了一场大病,她去药铺抓药的时候,偶然认识了一位外地药材商人。

    此人姓周名寒山,不但精通药理,会做生意,而且还中过举人,颇有文采,更兼生得英俊非凡,一表人才,而且见识广博,口才极佳,初次见面,便给空虚寂寞的苏氏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周寒山本是个风流人物,见苏氏姿色娟秀、风韵迷人,早动了心思。

    后来又经过几次接触,双方眉来眼去,彼此都有了故事。

    两人苟合过几次之后,苏氏愈加倾心迷恋,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憾,却又怕事情败露,丈夫一怒之下对二人下毒手。

    周寒山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便极力怂恿她离开丈夫,跟他一起去外面过好日子。

    苏氏舍不得儿女,初是不肯,但经不住周寒山甜言蜜语、软逼硬催,犹豫了几个晚上,最终银牙一咬,下定决心,离夫弃子,收拾细软跟周寒山趁夜私奔了。

    两人离开湖广之后,一路游山玩水,从四川境内穿过,来到川贵交界处的一座山城里开了一家药材铺,隐姓埋名,过起了名副其实的夫妻生活。

    谁知好景不长,一年之后,周寒山就渐渐露出了恶棍真面,先是对她态度冷淡,非打即骂,后来又经常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鬼混。

    每每此时,她也只能有泪往自己肚子里流,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又怪得了谁呢?

    再后来,周寒山做药材生意蚀了本,花光了苏碧娥从秦家带来的所有私房钱,见在她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了,竟然起了歹心,算计着要将她卖到窑子里换些银两来花。

    苏碧娥绝望之余,追悔莫及,回想起丈夫秦聚天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这才明白这世上真正疼爱她、对她好的人不是周寒山,而是秦聚天,这才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不是周寒山,而是自己的结发丈夫和一对儿女,这才明白这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不是情人的怀抱,而是自己的家。所以,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逃回家去。

    有天晚上,她趁周寒山喝醉酒的机会悄悄溜了出来,用自己偷偷收藏的一只玉镯当了些碎银作盘缠,直奔湖广。

    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走得挺顺利,可一入湖广境内,却连遭姚三、刁七、老掌柜等人截杀,两次险丧性命。

    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周寒山才有可能对自己下此毒手;他本是走南闯北之人,认识的酒肉朋友甚多,姚三刁七老掌柜这帮穷凶极恶之辈,肯定是他请来的帮凶。

    3

    “对,一定是他。”苏碧娥咬牙道,“一定是周寒山想要对我下毒手。”

    黑衣少女默默地听她说完,冷冷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苏碧娥面色一红,道:“姑娘说得是,其实我心里也十分矛盾,既想早点儿回家见到丈夫孩子和亲人,可又怕他们不会原谅我,所以我、我……”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落下泪来。

    黑衣少女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她,没有作声。

    苏碧娥伤心了一阵,抬起头来说:“姑娘,今天多亏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被店小二那碗茶毒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真是多谢你了。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黑衣少女好久才说:“我也姓秦……”

    苏碧娥一怔,道:“你也姓秦?那可真是太巧了。”

    黑衣少女冷声道:“我叫秦恨。”

    苏碧娥心里一颤,道:“秦恨?这名字真是、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姑娘家的芳名。哎,秦姑娘,你武功真好,那个老掌柜那么厉害,你三两招就把他解决了。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呀?”

    黑衣少女道:“我小时候跟随我爹学过一些基本功,后来我舅舅家来了一位武功高强的护院武师,我悄悄拜他为师,学了五六年的剑术。”

    苏碧娥点头赞道:“原来姑娘既有家传绝技,又得过名师指点,难怪身手这么好。”

    她话锋一转,回头看看那间几乎让她送命的茶馆,心有余悸地道,“如果姚三和那老掌柜真是周寒山请来杀我的,他们是决不会就此甘心罢手的。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否答应?”

    黑衣少女问:“什么事?”

    苏碧娥道:“姑娘心地好,常言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此去青阳路途尚远,吉凶未卜,万一半路上再遇上姚三他们那帮穷凶极恶的家伙,那我可就真的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了。愚妇冒昧,想请姑娘护送我走一程,不知姑娘……”

    黑衣少女一怔,这才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坦诚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她,原来是想博得她的同情与信任,想请她做她的保镖护送她回家。

    她瞧了这女人一眼,在心中冷笑一声,道:“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如果你那位相好的真的翻脸无情,想要杀你泄恨,你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自己种下的苦果,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吧。再说我尚有要事在身,这次碰巧救了你,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苏碧娥急了,忙抓住她的手道:“姑娘,你先别急着走,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我、我付给你银子行吧……”

    黑衣少女忽然厌恶地甩开她的手,道:“你以为本姑娘是贪图你那几两银子么?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能用银子解决的。”说罢起身,轻轻一拍巴掌,只听骏马嘶鸣,一匹白马闻声自树林中奔了出来。

    她道:“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如果你想快点儿回家,还是去前面镇子上雇一辆马车吧。要是你身上带的银子不够,我这里还有一点儿碎银。”伸手掏出一个银包,塞到她手中,然后利索地跨上白马。

    打马奔出十余丈远,少女忽地想起什么,又掉转马头走了回来,自马背上解下一只水囊,扔到她面前道:“你不是渴了吗?给你一袋水喝,如果害怕里面放了毒药,你就别喝。”

    少女说完,赌气似的重重一鞭打在马臀上,白马吃痛,扬起四蹄,如飞而去。

    苏碧娥呆坐在那里,瞧着黑衣少女骑在马背上渐去渐远的背影,心中暗觉奇怪:这姑娘仗义援手救了我,又给我清水和银两,看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为何跟我说话却总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呢?

    呆了半晌,百思不解。

    她忽地又想道:瞧这姑娘的模样,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吧。三年未见,女儿秦月也十八岁了,该和这姑娘长得一般高了吧。女儿秦月打小就是个顽皮的孩子,像个男孩一般喜欢跟着她父亲舞刀弄剑,倒是儿子秦明性格颇像她这个做娘的,十分文静,也喜欢读书。当年她狠心抛下尚在病中的儿子和年纪尚小的女儿,离家而去,他们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想到这些,她不由越发为自己三年前的那个草率的决定深深后悔。

    苏碧娥到得藻林镇已是下午时分,吃罢了饭,天色便暗下来。

    她不敢夜间赶路,早早寻了家客栈住下。

    翌日一早,想起那黑衣少女的话,便真的来到街上,想雇一辆马车送自己一程。

    聚集在路边等待着雇主的车夫还真不少,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位年纪较长看上去面目挺和善的马车夫,讲好价钱,就上车起程了。

    因为有了代步的工具,这一路行来,就快得多了,到第二天下午,便已走出一百多里,马车经过店背、坪市、横市等地,到得五云桥镇。五云桥为长江北岸一个大镇,距长江码头只有数里之遥。往来商旅若想由此往青阳方向去,只需在五云桥坐船,顺江而下,舟行二十余里,即可抵达。

    苏碧娥在五云桥下了马车,付了路费,请那老车夫吃了一顿饭,便打发他回去了。

    由于天色已晚,长江码头已无船出江,她只好在镇上过夜,只俟明日一早便动身回家。也许是近乡情怯之故,一想到自己历经波折,明天终于可以回到家乡见到阔别三年之久的丈夫、儿女,还有亲人们,心中反而忐忑不安,犹豫迟疑起来。

    半夜时分,正当她辗转反侧、欲睡未睡之际,忽听客栈房间的窗户喀嚓一声轻响,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只见窗户已经打开,床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正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青钢剑,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啊,你、你是谁?”她吓得一激灵,翻身坐起,看着他颤声道,“你想干什么?”

    那蒙面人冷声道:“在下姓叶,叫叶封侯,江湖人送外号‘一剑封喉’。”

    苏碧娥听他自报家门,不由吓得打了个寒战。

    她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却早就听当捕头的丈夫秦聚天说起过这位“一剑封喉”叶封侯,据说他是江湖上武功最好、手段最狠毒、名气最响亮的杀手之一,死在他剑下的人不下一百,朝廷刑部曾多次发文在全国各地缉拿他,均被他轻易逃脱。

    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成为这位江湖冷血杀手追杀的目标。

    她抱着被子蜷缩在床角里,浑身瑟瑟发抖,看着他惊恐道:“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叶封侯道:“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到了阴曹地府可不要怨我,要怪只能怪你为什么不和你那姘头好好地呆在四川过好日子,却偏偏要大老远跑到湖广来送死。”

    “我那姘头?跑到湖广来送死?”苏碧娥怔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颤声道,“原来你们并不是周寒山请来的,你、你们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妨碍你们什么了?”

    叶封侯并不答话,只冷哼一声,挺剑便往她咽喉处刺来。

    苏碧娥吓得花容尽失,惊叫一声,慌忙在床上打个滚,想要避开叶封侯这致命一剑。

    可叶封侯“一剑封喉”这个外号不是白叫的,无论她滚到哪边,躲到哪里,那柄青钢剑左右颤动,剑尖一直指向她的咽喉。

    苏碧娥脸色煞白,已知在劫难逃,不由绝望地呆在床上,闭目待死。

    叶封侯手腕一抖,青钢剑长驱直入,疾刺而去,眼见便要刺到她的喉咙。

    便在这时,忽听一声娇叱,寒光一闪,一柄柳叶飞刀蓦地从床底飞出,闪电般射向叶封侯的咽喉。

    叶封侯大惊之下,急忙后退一步,撤回长剑,将飞刀斩落在地。

    就在飞刀飞出的同时,一条人影已自床下跃出,一柄三尺长的青锋剑有如白蛇吐信,疾刺叶封侯双膝曲泉、膝眼两处大穴。

    叶封侯猝不及防之下,又向后退出一大步,方才避过这无比凌厉的一剑。

    4

    苏碧娥惊异之下,睁眼一瞧,只见这从床底下钻出来出手救了自己的人,正是两天前遇上的那位奇怪的黑衣少女。

    如今她仍是那一身装扮,头上仍旧戴着一顶纱幔斗笠,让人无法瞧见她的容貌,但她今日手上所施的剑招,就连苏碧娥这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外行也瞧得出,比之那天对付那个老掌柜时要快捷得多,凌厉得多。

    只听“刷刷”之声不绝于耳,一瞬之间,黑衣少女已向叶封侯一连刺出十八剑,迫得叶封侯一阵手忙脚乱,不住向房门口退却。

    苏碧娥见她抵挡得住这位“一剑封喉”,不由心中大定,拍拍胸口喘口气道:“秦姑娘,你、你怎的会在我床下?”

    黑衣少女冷声道:“如果不是我暗中替你打发了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你又能一路平平安安地到达这五云桥么?”

    苏碧娥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藻林到五云桥,这一百多里路途上一直清清静静无人骚扰,原来是有这黑衣少女一路跟踪保护着。她怕自己夜里遭遇不测,所以连自己睡觉的时候,她也一直偷偷潜伏保护自己。

    想到这些,她不由更是感激万分。

    只是让她弄不明白的是,自己当初好言相邀相伴,她当面拒绝,而暗地里却在尽职尽责地保护着自己。

    她明明是一个既热心又热情的人,却偏偏要对自己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这姑娘的心思,当真令人猜不透。

    转眼,叶封侯已和黑衣少女斗了十余招,他心下越打越惊,突地罢手道:“丫头,你到底是谁?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黑衣少女笑道:“我是你姑奶奶,我的武功是你姑爷爷教的。”笑声未落,剑尖轻颤,刺向他腰间。

    这一招有名堂,叫做“空穴来风”,起势看似平淡,其实却暗藏凶险,只待对方一接上,后面便是绵绵不绝的狠招。

    叶封侯瞧清她的剑法路数,更是吃惊,道:“这是武夷剑法,你从哪里偷学来的?你师父到底是谁?快说!”

    黑衣少女心中一惊:他怎会识得我的剑法?嘴里却故意轻描淡写地笑道:“姑娘偏不说,又待怎的?”手中一柄青锋剑却刺得更快,逼得更紧。

    眼见叶封侯已被迫至门边,再也无路可走,谁知他却大喝一声,突施险招,左掌自剑影中穿出,隔着纱幔拍向黑衣少女面门。

    黑衣少女微微后退,仰头避过。叶封侯趁机从她身侧穿出,毫不费力地化解了她这一招“空穴来风”。紧跟着绕到她身后,剑光一闪,斜削她左肩。

    黑衣少女见他突施奇招,反守为攻,心头一惊,再过三招,对方竟将青钢剑舞出一团剑花,渐渐将她裹住。

    她只觉剑风迫面,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这才明白刚才叶封侯是有心相让,为的是让她多使出几招剑法,好彻底瞧清她的武功路数。

    此时对方反客为主,她竟处处受制,渐处下风。

    两人剑来剑往,又斗了二十余招,黑衣少女抵挡不住叶封侯的攻势,不住向后退去,心中更加惊骇:为什么自己每出一剑,对方都像早已知道似的,提前作好了防守,而对方每攻出一剑,却总能出乎自己意料,袭向自己防守最薄弱之处,迫得自己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她心中越打越急,额角已渗出细汗,忽地银牙一咬,又使出一狠招,只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直往对方身上笼罩而去。

    “好一招‘风流云散’,只可惜慢了一点儿。”

    叶封侯冷笑一声,满天剑花尚未落下,一道耀眼的寒光已冲天而起,直指她眉心。

    黑衣少女骇然色变,急忙低头一闪,冰凉的剑尖贴着她的头皮刺过,忽觉头顶一轻,戴在头上的黑纱斗笠早已被青钢剑顺势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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