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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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君迅速低下头,强自镇定,以正常的步伐走下楼梯,以确保脚步声没有异样。快要走出楼道的时候,他听见上面传来敲门声,他一边快步向外走,一边掏出手机,发现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他大步走到家属院外,打了一辆车,直奔警察局。
他进去一眼看到了在值班的纪警官,“那个刘三春有问题。”陈东君一边说一边走到纪警官办公桌旁边,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逼视纪警官,“他很可能就是尤又利。”
纪警官无奈地说:“真不是,我们确认过了。”
“好,就算他不是。那他就是蓄意报复。我刚从我弟弟家出来,上楼的时候跟他擦肩而过,他没认出我,我认出他了。他戴着口罩,口袋里揣了水果刀。”陈东君看着纪警官,口气是从没有过的严肃,“今天我弟弟没在家,他以后肯定会再来。万一真的碰到,就是一条人命。”
纪警官表情凝重起来,又还是有点怀疑,“应该不至于,他人挺老实。”
“纪哥,哪个罪犯天生长着一张罪犯脸。”陈东君劝说,“我们现在赶快走,说不定还能碰上他。”
纪警官迟疑了一下,说:“走。”
到于今清家的时候,楼道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纪警官敲开于今清他们邻居的门,问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异样情况,邻居看了眼陈东君,有点犹豫。
纪警官也跟着看了一眼陈东君,“你先下去。”
等陈东君下楼之后,邻居跟纪警官说:“刚才那小子,今天好像把他弟给打了,打得救护车都来了。唉,是不是有人报警了?我本来没敢说,那小子爸妈好像是什么局长还是什么厅长,以前小时候住我们院里就是所有小孩的老大,没想到长大这么无法无天……”
纪警官脸色一变,又问了晚上有没有其他情况,邻居回忆了一下,说:“那倒是没听见什么响动。”
问完情况,纪警官下楼对陈东君说:“我送你回家呗。”他一想到陈东君把他弟打进医院,嘴上还说什么碰到就是一条人命,就觉得他得赶紧把这个二世祖送走。
陈东君说:“去刘三春家。”
纪警官跟老大哥似的拍了怕陈东君的肩膀,“你就别给我惹事了。”
“我没惹事,现在去那个人家里,说不定还能找到证据。”陈东君严肃道。
“你是不是吃人家馆子吃出点儿蟑螂头发什么的蓄意报复人家啊?我跟你说,你这样惹事是浪费我们警力。”纪警官揽着陈东君的肩膀,“你纪哥也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我告诉你啊,老这么混不行啊。”
陈东君看着纪警官,“你相信我行不行,我真的看到了。”
“这楼道这么暗,不大声说话灯都不亮,你肯定看错了。而且人家怎么知道你弟家住哪?”纪警官一脸不相信,认定陈东君就一不良少年,存心给他找事儿,“行了,我送你回家吧,这么晚你爸妈不急啊。”
陈东君忽然体会到了于今清的感觉。
“哥,你信我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于今清的眼睛里还有光。
他却看着于今清眼睛里的光,说了一堆自以为是的理论,最后终于让光熄灭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比较早熟的高中生,好的家世,好的教育,还不错的头脑,让他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方式与逻辑,这套思维方式让他一帆风顺,甚至可以说非常优秀地长到这个年纪,也就理所当然的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傲慢。
这种自以为是和傲慢平时并不显山露水,但是当这种人讨论起问题时便可以被人察觉,他只相信以他的逻辑推理出来的东西。
他过分仰仗他的思维方式,也终将败于他的思维方式。
比如这一天,他终于惊慌失措地发现他的自以为是伤到了他最爱的人。
陈东君想到于今清躺在担架上空洞的眼神,仰起头闭了闭眼,想不出怎么样才会得到原谅。
最后他想,不管能不能被原谅,至少要保护于今清平安。
“那你告诉我刘三春他家在哪。”陈东君说。
“哎,你这小子,我就知道你是要找他麻烦。”纪警官无奈地把陈东君按进车里,“人就一老老实实打工的,连房子都是租的,你一高干子弟,心眼儿怎么这么小。”
陈东君从来没当自己是高干子弟过,兄弟朋友都是自己交的,他一坐上副驾驶就用手指堵上车钥匙孔,语气坚持,“去刘三春他家。”
纪警官看了他半天,“我以前还觉得你挺成熟的,敢情就在你弟面前那样?就去这一次,要是不对,你赶紧回家写作业,听见没?”纪警官把他手扔开,车钥匙插进钥匙孔,一边一脚油门,一边嘀咕:“都高三了还这么闲真是……”
开了不久,纪警官把车停在一栋老式楼房下面,跟陈东君说:“你坐车里,我上去。”
“我也上去。”陈东君说。
纪警官想了想,说:“你去买两箱牛奶。上去就说是上次认错了人,给人道歉去的。”
陈东君点头,去附近开到很晚的小卖部提了两箱牛奶。
纪警官和陈东君一起上楼,敲门。
没有人应门。
陈东君低声说:“他还没回来。”
纪警官说:“说不定人睡了。”他又敲了敲门。
还是没有人应门。
这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陈东君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轻轻的脚步声。
和他在于今清家楼道听见的一模一样。
突然脚步声停了,纪警官听出那个脚步声停了,不上楼了,开始往下走。他对陈东君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也跟着向下走。
纪警官下楼,看见了那个人离楼房不远的背影,“刘三春?”
刘三春双手插在裤兜里,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笑容,一边眼皮耷拉着,“纪警官?”他又看了一眼提着牛奶的陈东君,“这是?”
纪警官点点头,“他来跟你道歉,上次认错人了。”
刘三春憨厚挠头笑笑,“没啥没啥,就是好多天没去上班老板意见挺大。我记得不是你指认的我啊?”
陈东君面无表情地说:“哦,你看到了是谁指认的你吗?”
刘三春笑容一僵,又讨好地继续笑起来,“没没,我是听说是个小孩,说我是人贩子,我看你也不是小孩……嘿嘿,原来是你啊,也难怪,现在的小孩都营养好,长得高……”
“你刚上楼了,怎么又下来了?”纪警官笑着打断他。
“这不,烟瘾犯了。”刘三春搓搓手,“去旁边买包烟。”他指了指刚才陈东君买牛奶的那家小卖部。
“那你之前干嘛去了啊,在哪快活啊?”纪警官玩笑道,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刘三春的穿着,身上应该没有可以藏水果刀的地方。
刘三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陈东君,忽然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他揉了揉酒槽鼻的鼻翼,“散步呗。”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们这种在馆子里打工的,就是容易长胖,纪警官您看看,我一个农民工,要啥没啥,就这样,还差点三高了。”
纪警官笑着说:“你这就是中等身材,真说不上胖,我看你们这小区也不大,你在哪散步啊?”
“转了挺远,我也没注意具体哪儿,跑了挺久就原路返回了。”刘三春笑着说。
纪警官点点头,对陈东君说,“你再给人道个歉,我们就回去了。”
陈东君看了纪警官一眼,纪警官说:“快点的。”
陈东君上前一步,伸出手,“对不起。”
刘三春也伸出手,重重地握上陈东君的手,此时陈东君刚好挡住了纪警官看刘三春的视线,刘三春突然龇牙笑了,露出一口久被烟熏的黄牙,那是一个不属于“刘三春”的笑,没有讨好与憨厚,他比了一个口型,“你,等,着。”
陈东君猛然甩开他的手,“你说什么?”
刘三春一愣,脸上泛起老实又讨好的笑,“我刚要说‘没关系’呢,你这孩子怎么——”
陈东君盯着刘三春,一拳抡过去。
纪警官从陈东君身后拉住他,“行了,你发什么疯。”
陈东君力气太大,纪警官用全力才拉住,他对刘三春说:“快提着牛奶上去吧。估计这倒霉孩子在你那馆子吃坏肚子了。”
刘三春挠了挠头,“那真的对不住,你要再来吃,跟我说,我请你免一次单。但是吧,你这小孩,话不能乱说,我这么久没上班,这个月工资都给扣完了,奖金一分钱没有,我这还得交房租,唉。”说完他拎起地上的两箱牛奶,又招呼了一下,就上楼了。
“他刚才跟我比口型,说‘你等着’。”陈东君看着刘三春的背影,半天才冷静下来,“事情没这么简单。”
纪警官强行把陈东君按进车里,“我看是你跟人家说‘你等着’还差不多,人家都没怪你还说下次去给你免单。你老实点,再惹事我联系你爸妈了啊。”
陈东君几乎要气笑了,“你都看不出来刘三春根本就是装的么。”
“人家正常得很。”纪警官一脸无奈,“我只看出来你喜欢惹事。”他想到陈东君把他弟弟打进医院居然一句“我弟不在家”就打发了,外加一个高干子弟的身份,越看越觉得这小子爱说谎,缺管教,上次见面还装得成熟稳重,估计就为了指使他弟弟瞎诽谤别人。
陈东君一路把自己亲眼所见,以及逻辑推理说尽,换来纪警官真心诚意的教育——
如何做一个好公民,好学生,好少年。
他妈的。
纪警官强行把陈东君送到家,“别给我惹事了,学点好行不行。”
陈东君摔上车门。
他终于也体会到什么是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一口鲜血更在喉头。
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标签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一旦被贴上高干子弟的标签,就一定会欺负无权无势的人;一旦被贴上儿童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标签,记忆与描述就变得不可信;一旦被贴上老实人的标签,他这辈子就和违法犯罪无关。
这个标签没贴到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觉得道理都在他那里。
标签贴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知道,当你给一个人贴上标签的时候,你就关闭了和这个人交流的通道。
关闭通道是很容易的,难的是说服一个人打开它。
陈东君憋闷地向他们家大门走去。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他们家门口的一个垃圾桶。
陈东君突然脚步一顿。
刘三春家楼底下也有一个垃圾桶。
陈东君突然想起来,刘三春说下楼是烟瘾犯了去小卖部买烟,可后来他根本没有去买烟,他拎着两箱牛奶就走了。那他下楼的原因是什么。
突然一个一个片段在陈东君脑海中串联起来,如果刘三春回去以后发现家门口有人,那么下楼将口罩手套水果刀等可能的作案用具丢进垃圾,再以买烟为借口——
陈东君快步走到马路边,打了一辆车,打到刘三春住的那个小区。他必须在刘三春之前拿到那些作案工具,从而证明刘三春真的曾蓄意杀人。
此时已经到了凌晨,老旧的小区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昏黄的路灯,陈旧的灯泡闪烁,明明灭灭,无人修缮。
陈东君还剩下一百多块钱,夜晚难打车,他多付了一百让司机等他回去。
下车以后,他往刘三春家楼下走,那一段的路灯不知道怎么的,他走的时候还是好的,现在已经坏了。
其实这个时候陈东君已经发现了不对,但是他太急于处理好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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