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章-《狗生》
第(1/3)页
于今清机械地把行李扔进宿舍,关上门,然后直接躺在客厅冰凉的瓷砖上。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老大,对面马上就接起来了,那边声音嘈杂,“喂喂——老四啊,我在火车上,火车晚点,下午我在火车站蹲了四个小时,妈的。”
“你咋不说话?”老大听不见声音,“接通了啊咋回事——”
“我见到,嗯,我初恋了。”于今清说。
老大默了一会,“然后?”
“没有然后了。”于今清紧紧捏着手机,想不出该怎么说。
“你别说了,一听就是你还喜欢她,她不喜欢你了。”老大摇头叹气,“你们怎么碰见的啊?”
“他是我们厂一个很厉害的工程师,现在遇到了技术难题,这段时间都在一线,所以顺便带我。”
“哇,你初恋这么牛逼,姐弟恋啊?”
于今清没吭声。
“还是兄弟恋?”
于今清继续沉默。
老大叹口气,“我知道你不爱说这些,本科我们怎么开玩笑,你都不太理。你要不是受了大打击,不能给我打电话。其实吧,我觉得,一个厂那么多工程师,为什么非得她带你?她要是不愿意,你一个刚入职的本科生,能让你就这么碰到她了?”
于今清“嗯”了一声,“他很专业,愿意教我,但是就到这一步打止。”
“我给你分析分析啊,”老大思索了一番,“这件事儿要放到老三那里,那就是干一炮的事儿,根本不算事儿。你这个吧,好多年没见了,你们以前又还小,现在肯定什么都不一样了,再爱也淡了。她肯定对你还是有点儿意思,但是你吧,不能从前怎么对她,现在还怎么对她。你得,嘶——”老大仔细琢磨了一下,“你得重新去认识这个人,你知道不?侬懂得伐?尤其你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工程师,能没点理想,没点追求?”
老大等了一会,也没听见于今清说话,于是又叹口气,“唉,无缘无故爱得死去活来,是小孩子对成年人世界的想象。爱有理由,需要资格。她本来就在你前面,你要是还停在原地,你就永远没有可能追上她。初恋再好,也是过去,你可以把它当契机和加分项,但不能把它当筹码和底牌。因为当你把你们当年的那点爱情、恩义、回忆全都消磨干净的时候,你们就真完了。”
于今清猛地坐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撞到桌子腿,他突然惊觉自己差点真的就把陈东君永远地推开了。
老大讲了半天,发现于今清还是没有反应,他说:“我叫老三给你打个电话,这种事他处理得多。”
老三一个电话打过来只说了两句话:“你们以为这是道爱情题,这他妈是道哲学题。这种题只有一个解,做他战友,当他军旗。”
于今清像条饿了三天突然看见食物的狗一样从地上爬起来。
后来所有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老三妖娆妩媚地坐在陈东君和于今清对面,翘着兰花指邀功,“老子是个哲学家。你们以为干炮就是干炮,那他妈干的是人生。都给我再干两瓶。”
于今清打了个电话给陈东君,打的是“师父”那个手机号,“陈工,我明天八点在哪里等你?”
“直接去结构车间,戴安全帽。”
“没问题。”于今清挂掉电话,将日程记下来,落笔有力。
这不是一件难想清楚的事,陈东君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在追求什么,他一概不知。陈东君现在在另外一条路上,甩了他两百条街,他们根本都还没走到一起,却要妄谈爱情。
第二天于今清六点起床,下楼跑步,厂区附带的操场上已经有人在锻炼。他跑到第五次靠近器械区的时候看到陈东君在做仰卧起坐。于今清跑过去,“哥,早啊。”
陈东君坐起来,线条流畅的肌肉在速干衣下分明而有力,“早。”
于今清说:“比一下?”
陈东君看他。
于今清:“一分钟仰卧起坐个数。”
陈东君笑起来,“我刚做完六组。”可能见面之后他真的不常笑,每次一笑都让于今清珍惜得舍不得多说一句话,生怕说错一句,就打破了这样的笑容。
于今清躺到他旁边的器械上,侧头看着他,说:“我不管。”
陈东君坐着看了于今清一会,笑着摇摇头,有不常见的纵容与无奈,“行吧。”那是属于陈东君的舍不得。陈东君从来不认为同性恋是错,它只是在这个体制里混不下去。他可以过把爱情放在暗处的人生,却不能让于今清也陪他过这样的人生。他什么都不能答应于今清,唯有这样的小事,他不介意付上全部的宠爱。
一分钟计时时间一过,于今清就瘫在器械上,捂着腹肌,感受那种酸爽,志得意满,“哥,我赢了。”
陈东君站起来,用毛巾擦汗,“嗯。”
“我还没怎么赢过你。”于今清有点怀念地说。
陈东君低低地笑了一声,眼中也有一抹浅浅怀念的柔情。
“你请我吃早饭。”于今清躺着冲他喊。
“那你赶紧的。”陈东君笑着朝外走。
于今清两步跑着追上陈东君,揽上他的肩。陈东君让他就那么勾肩搭背,没个正形地挂在自己身上。于今清故意把腿抬起来,整个人的重量全挂在陈东君身上,他看着陈东君毫不费力地被他挂着往食堂走,偶尔跟过来打招呼的人解释一句“我弟,嗯,泥猴子”。
于今清呼吸着陈东君颈边的味道,发现其实事情没那么惨,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他和陈东君还可以做兄弟。
朝阳正是灿烂时。
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上八点,飞机修理中心的结构车间里停着一架武装直升机的骨架,所有外表涂层信息全部被抹去,没有人知道这架飞机的产地与型号。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没有图纸,没有期限,绘制出全部图纸,设计出制造工艺流程。
这就相当于,捡起一个打碎的碗以后,不是把碎碗粘起来,而是从碎片里搞明白,这个碗是在用什么材料,放进什么地方,给多少温度,加工多长时间才造出来的,一步都不能错。然而,一架飞机远比一只碗复杂得多,那是几万个不同的碗同时碎了一地。
结构车间这段时间正式进入清场状态,对外号称解决进口武直替换零件难题,陈东君负责,主管技术的副厂长监管,在场的全是精锐工程师及一线操作,外加一个还没摸过武直的于今清。
一个年轻工程师看着于今清开玩笑,“陈工,你这是培养接班人啊。”
“希望吧。”陈东君看一眼于今清,“现在还差得远。”
另外一个年龄稍大的工程师看了陈东君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很快,梯驾就已经停在武直的两侧,陈东君再次查看了一遍所有情况,然后说:“各组,十天,所有电路电缆布局出来。辛苦。”
马上有两名工程师上了梯驾。陈东君对于今清说:“我还有别的事,你在现场多看多学,有问题问姜工。”
年轻工程师抬了一下手,于今清点点头。
这批精锐对付这样的武直已经自成一套流程,该一线工人上的一线工人上,该工程技术上的工程技术上,配合默契。
一上午的工作结束后,姜工从武直上下来,喊大家一起去吃饭,他对于今清说:“刚进079,什么感觉?”
于今清说:“和我想得不太一样。”从最初进来前他想象中体制僵化效益一般的国营企业,到张师口中的新旧派系斗争,技术员都动不了手,再到一上午令他震撼的高效工作,“和我听说的也不一样。”
姜工哈哈大笑,“说说。”
于今清没直说,只提了一句,“我以为技术员和一线工人关系都一般。”
“是一般。”姜工啧了一下,“怎么说呢,你今天看到的,不是079的普遍情况。我们这批人,是陈工一个一个提起来的,要不就是挖过来的,刚开始吧,都觉得自己特牛逼,谁都不服。”他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我这么跟你说,我们奔着陈工的技术去的,最后被他压着在一线拆飞机皮。那叫拆得一个没脾气。”
于今清也跟着笑起来,又觉得遗憾,错过了陈东君的人生太多。
“有意思吧。”姜工侧头看他一眼,“你是没赶上那个好时候,那叫一个壮观。”
于今清问:“怎么说?”
“你想象一下,试飞站停满了飞机,你知道试飞站是没梯驾的,只能爬飞机。露天,四十度,地面能煎蛋,飞机皮跟烙铁似的,陈工一句‘更换所有机顶接头’,差点没把我手煎成肉排。”
“你们就没人反抗一下他的镇压?”于今清眼底全是笑意,他知道陈东君一直都是这么个人。
“反抗?”姜工夸张地大呼,“陈工第一个上去,谁敢站下面乘凉?我跟你说,你看今天早上陈工就一句话,说完就走了。任务难不难,难。多不多,多。陈工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做了,那是因为更难的,更糟的,更苦的,他都走过了。所以他下的每一个命令,就算听起来再不可能完成,也没有人不服,所有人都知道,陈工下的每一个命令,都是他自己能完成的。”
于今清沉默了一会,“姜工,感觉他是你偶像啊?”
姜工哈哈一笑,“我们唯物主义者,不搞偶像崇拜。”
于今清斜眼看他,“是吗。”
“毕竟都是人。”姜工说,“你看陈工这么牛逼,其实他也有做不到的事。”
“哦?”于今清问,“什么事啊?”
“他再牛逼,也不能把整个079都改造成他的乌托邦。”姜工没继续说下去,于今清也能想象。说是小破厂,也有几千人。079是个巨大的怪物,几十年来什么人都往肚子里塞,有带着航空报国的理想来的,有纯粹来找铁饭碗的,有关系户,更多的是那些只求安稳度日的普通人。这个怪物本来已经不能行走了,仅仅苟延残喘而已,陈东君短短几年想割掉那些冗余的脂肪,只留下有用的肌肉,逼这头怪物全速奔跑,那是不可能的。
他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甚至是大多数人的利益。
那天下午工作结束以后,于今清去找陈东君,发现他办公室门是锁的。于今清打属于“师父”的电话,关机。他站在办公室门口许久,又拨了在学校那晚的电话,过了一阵,电话通了。巨大的风声和螺旋桨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似乎对方在直升机上。
“清——什么事——”声音很快飘散在快速流动的空气里。
“哥?你在飞机上?”
陈东君在飞往南亚某海岛的直升机上,直升机驾驶座上坐着丁未空。
他看着陈东君挂了电话,揶揄道:“哟,敢情你关机就只关工作机,弟弟机倒是一直开着啊。”
“习惯了。”陈东君一想,也觉得无奈,已经习惯永远先给这个手机充好电,随时带在身上,虽然这个手机的通话记录上只有一个未经保存的手机号码。
“想那么多年,怎么,送你手边都还没吃到?”丁未空嘴角勾着。
“我哪里敢。今年春招我跟严工说死活得把他说服了弄进来,知道得不到,但怎么说都想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结果形势一变——”陈东君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烟,丁未空侧头看他一眼,“别抽啊。”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