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暗恨生(中)-《冷香盈袖》
“……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梦魂飞入楚阳台。月明才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
客房里咿咿呀呀传出唱曲,一折西厢寸断肝肠。声嗓趋于喑哑,过往的人行色匆匆,不约而同加快脚步,仿佛生怕沾染上一点晦气。只有丫鬟东莲,始终默默候在门外。
州来山庄,暗潮汹涌,从无有过真正安宁的时刻。冷香阁亦如是,两处的当家人本习惯各自为政,近来却为了一个观莺,隔三差五地频频聚首。
腊八节看着是过不好了,昌平絮絮叨叨讲了一通,生怕有遗漏之处,让花魁娘子听了个明白透彻。小厮出门的时候,江家少爷才辞行不到半炷香,观莺仍将自己憋在被褥里。尹淮安只是想着,让沈渊能尽快知道进展,却不料这位美人格外给面子,当场决定进山来。
“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冷香花魁拢着风毛斗篷,腕上朱砂赤红胜血,立在微风中静静听了一阵,冷不丁借上尾句。尹淮安是陪在她身边的,他很明白,沈渊不是为自己而来,至少不是全部——她总是说,为了山庄,为了什么大局:“我早先和江家的人打过照面,看出他脾气执拗,偏生骨头又不够硬,唯恐他在你这儿搅出什么乱子。观莺也是个怪性子,虽然两个人没见上,我也担心,她又要生事。”
“她唱西厢记,安知是顾影自怜,不似崔莺莺出身高门府邸,还是暗恨自个儿最终如这位小姐一般,遇到了负心薄幸人。”花魁娘子笑影薄凉,抬起眸子直直盯着尹淮安瞧。
“她的心思,我如何会知晓。你……不进去看看?”山庄主人不知该说点什么,随口拣了个话茬。来的时候,东莲上前问安,被两个人双双示意噤声,沈渊道,她就要好好听一听,昔日纸醉金迷的头牌娘子,到了柳暗花明处,会不会有丁点触动真情。
沈渊收回目光,摇头道:“听一耳朵就足够了,她现在的样子,我也实在不想多看一眼。不如你进去瞧一瞧,别真放她自己柔肠百转,做出傻事,污了你的屋子。”
尹淮安禁不住想翻白眼,碍着面子忍下了:“你如今说话越来越奇怪,就好像我与她有什么。”
“我当真的,淮安庄主。”沈渊刻意勾起唇角,微微侧着脸去看身边人,“我去瞧她,必然适得其反。不若你和她说说话,我只消偷偷地听,要是能套出她心里头的话,让她跟着江家人走了,也算没有白来一趟,你我的这桩麻烦也正好了了。”
她当真是不掺杂玩笑的,眼尾凤稍被傍晚将近的日光照着,银朱颜色也趋近于灿烂橙红,隐约与神殿庙宇中的美人傲骨有几分相仿。沈渊不否认,自己对尹淮安使了点心眼,她心知肚明,他拒绝不了这样的沈家姑娘,至少在今后的很多年里,都难以抵抗。
所幸,尹淮安不会斤斤计较,或许也是乐在其中。到底花魁的话在理,自眼下看,要妥善安顿了观莺,江家少爷是最好的选择。在这点上,他们两人还是有高度共性的,只要结果合心意,过程如何,并不很紧要。
“你看,我们的日子过得多悠闲,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都值得你与我筹谋一番。”州来庄主哂笑,摇摇头无奈做出了妥协。
贸然进去总是不好的,东莲成了阵前先锋,借着送粥点的名义,探查回来道说,观莺姑娘下地了,宽大外袍披在身上充作水袖,挥来挥去地扫乱了不少陈设物件;妆台上敞着脂粉盒子,客人将脸蛋涂得雪白,嘴唇抹得殷红,眼睫描满黛青,乍看还很漂亮,可架不住仔细端详。
“姑娘直勾勾盯着奴婢,奴婢实在有些害怕,观莺姑娘也说,不愿别人在跟前打扰,奴婢便放下东西,赶紧出来了。”
东莲功成身退,被庄主打发去了前面照看厨房。沈渊忽然迈出几步,裙角掀起一阵风,旋旋半露鞋尖明珠。尹淮安以为她改了主意,要和观莺再见一面,竟不知该跟随,还是止步不前。
“你觉着,她要是再见到我,会作何反应?”沈渊回头问到。
尹淮安猜不透她想什么,胡乱答了句,大抵会情绪失控,以为又是花魁娘子设下的圈套,让观莺的旧情人看见她如今狼狈样子,彻底失掉最后的念想。
沈渊展颜,禁不住莞尔:“和我想的一点不差。知道吗?上次我来,她就坚持觉着,你偶然路过救下她,也是我安排的。”
“记仇不记恩,还真如你所说。”尹淮安闻之颇有微词,又听冷美人叹幽幽道,其实论身段容貌,观莺都是个拔尖儿的美人,可惜不知是否天妒红颜,让她生在黑暗处,又不得妥善教导,注定要变得心术不正,走上歧途。
“小时候听老人说,如果吃苦太多了,是会变得绝望的,不再相信世上有温暖,看见阳光,也会觉得冷,疑心下一秒就要暴雨瓢泼。”说着话,已经临近日暮西山,花魁娘子远远望向晚霞,回想起的是墨觞外祖的教导:“可一味地疾世愤俗,活在过去的阴霾中,就永远看不见雨终会停,天也会放晴——我们都不是天选之人,都有各自的苦楚心酸,若人人都自怨自艾,甘愿堕入万劫不复,那这个世道,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意义。”
若说苦,单一座冷香阁中,哪个人不苦?自甘堕落便也罢了,若为了自己的宣泄,将别人推入深渊,那才是真正的恶,比之厉鬼更甚。可怜人啊……必有可恨处,这话用在观莺身上,恰如其分。
“所以我才会说,你并不十分憎恶观莺,对她仍然有同情。”尹淮安怔怔听着,又提起过时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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