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元夕(中)-《冷香盈袖》

    五弦琴奏响,厅里寥寥几位来客给面子,或多或少投来欣赏的目光。舞姬们排练许久,满堂衣香鬓影,水袖翩跹,许锦书的风头反倒被压下去几分,可她丝毫不曾在意,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没有想见的人,自己花枝招展地又给谁瞧?要不是守着规矩,锦书着实不想换下白衣白裙,哪怕只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尽一尽哀思,也算成全了昔日的两情缱绻。

    温颜儿也在厅中,只不过没有上台,而在靠前一桌陪伴客人。翠绿纱衫堪堪遮住雪白肩膀,半露前襟一抹娇艳桃粉肚兜,裁剪成千重莲花瓣样,样式新颖颇招惹目光;下头系着条烟蓝裙子,松松打了圈褶,衬托得腰肢纤细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锦书跪坐在花台边缘,足以将前厅场景尽收眼底。后院厨房里,想必温嫂子正在忙碌,大汗淋漓,甚至脚不沾地,她的女儿却在前头,被客人揽着肩膀,一手搭上香肩,钻进薄薄的纱衣大肆游走。温颜儿自知瘦弱无趣,早就有意于饮食上留心,多多进补,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胸脯逐渐也有了圆润的弧度,身子又歪坐,客人只消低头,不难窥见春光。

    当真为生计所迫到如此地步么?许锦书心头为之发酸,更可怜温嫂子一生辛苦,女儿也跌进风尘,乃至自甘堕落。当中领舞的女子是蓼尘,苦练之下更得秋筱神韵,很能够独当一面了。歌舞喧闹,也抵挡不住焰火响亮,争相噼啪传进小楼,许锦书挪开视线,看一眼外面的五彩绚烂,警醒自己还是收心……她人亲手所选的路,哪儿轮得到自己置喙呢?

    只是不知道,曾几何时,娘亲身在教坊,是否也如自个儿现在一般,强颜欢笑,心如槁木?许家的老爷看上歌女,当初的真心,又掺杂了几分虚假呢?

    “应当是时辰到了,你们看,外头放了烟花,连黑天也明亮。”

    后院梅花飘香,花魁娘子房中供的满盘水仙也盛开,金盏银台名不虚传。沈渊早就卸下斗篷外衫,披着家常对襟褂,与丫鬟们围坐在火炉前暖手,正说到小厨房的年夜饭置办妥当,忽然听见空中花炮炸响,透过窗户远远望去,果然姹紫嫣红满目。

    绯云领着几个小的,在灶上操持饭菜,绯月留于房中伺候,还有个十来岁的女孩,花魁为她了取名儿,叫作碧桃。炉火温暖,铜架上还放着水壶,是绯月新烧的杏仁茶,“咕嘟咕嘟”不绝于耳。

    “火候还欠一点,姑娘若是想早些陪伴夫人,奴婢先伺候您过去,碧桃看着炉子,待会儿小厨房送饭,把这杏仁茶一起带过去。”绯月叠好巾子,垫着手揭开炉盖打量,复又扣回去道:“有厨娘在,年夜饭是不会迟的,刚才奴婢出去找茶壶,听绯云说,几个灶头同时开着,别的都快成了,只是有一道茴香山药炖排骨,还要多焖一会儿。”

    沈渊提裙起身,长长的衣摆随动作垂落,装饰的两排米珠梅花闪起晶光:“左右我这会儿不饿,夫人那边也应当有从食,叫小厨房别着急,山药温补,就是要慢炖出来的才有味道。对了,你快去嘱咐上,茶香鸭子千万别熏老了,皮儿变了色就能回锅了。”

    绯月一连声应下,搓搓手挑帘出门去。碧桃服侍花魁重整妆容,白日所擦胭脂已经稍见浅淡,沈渊自个儿动手,于眼梢下斜飞两道,取一截丝绵卷了,慢慢拍打晕染开,便成灿烂似云辉的“飞霞妆”。她无意再描凤稍,从碧桃手中接过润好的细竹妆笔,蘸着青黛轻点睫毛,迅速划过一笔,桃花眼眸立时深邃,如两汪泉水,流光溢彩。

    花魁仍穿着那条靛青裙子,自上而下,色彩由深及浅,裙角渐成明媚的淡淡水蓝,有星月争辉,浮于滑软绸缎表面,金丝绣线密密匝匝,交错成可令天上婵娟见而羞愧的瑰丽华彩。去年做得这条裙子,沈渊一直将它收在箱底,始终找不到机会穿出门,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她才真切地发觉,自己如今更适合清新朴素之色,穿在身上,连脾性都能被压制冷静三分。

    回来时路过一家晚归的小摊,盛秋筱叫停马车,说看见菜心不错,沈渊便让绯月去买了来,大小厨房各自有份,包成饺子也好众人同享。花魁没有吩咐准备鸡汤烹煮——她一向不喜欢饮那碗煮剩下的白汤水,充斥着漂浮不定的面粉,实在提不起胃口,总是老人们劝着,才做做样子咽下几勺。

    没等绯月回屋,水芝已从前面过来,提着灯笼叩门,询问小姐何时过去。沈渊抬头看看天色,湛蓝澄澈如西域特产的宝石。“饭菜差不多能出锅了,水芝引路吧。”花魁娘子吩咐小丫头拿来斗篷,为自己批好:“碧桃,你去告诉绯月她们,我随水芝姐姐先行过去。”

    园中没有积雪,道路易行,梅花尽头便是小楼风景,兼之后院灶上传出的饭菜香,是许锦书心心念念的饺子,用新鲜猪肉为馅,油水充足,搁上葱蒜,味更鲜而不腻,轻咬一口,浓香肉汁便喷涌而出,盈满唇齿。

    琴师和她的小丫头都猜错了,冷香阁中第一个吃到新年饺子的,竟是灶上的小厮,无外乎腿脚勤快,得了嫂子们的青眼。只是也不许他大快朵颐,尝尝鲜就打发出去抬水,刚巧撞见花魁娘子同大丫鬟从园子来,惊得小厮赶紧跪下,叩头道贺说着吉祥话,还不忘拿袖子抹嘴角,生怕自己露了馅儿。

    “起来吧,毛手毛脚的,当心滑倒。”水芝看着好笑,赶紧叫他起身。小阁主不与仆役玩笑,略一点头继续向楼中去。厨房得了新井水,湃进刚做得的几份糖蒸酥酪,不多时就要送去前头,奉与喜食冰饮的客人与姑娘;还有一碗单独加了酸李子肉的甘草冰雪冷元子,专门要留给酒窖中那位渠阴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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