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货车开到渡口——说是渡口,其实就是一座木头搭成的长桥,十分简易,不知道多少年没使用过,脚踩上去吱呀吱呀作响,木桥延伸到水中的承重架,都泛着陈旧的湿木色,万幸防水涂层还没完全失去作用。 金沙江支流的水色称得上清澈,奔腾在渡口前方,偶尔有河底的黄泥沙翻上来,在水面上晕出一条条的黄色水痕。 渡口太过破烂,水流又湍急,激溅的水花不断拍打折木桩,看的运货司机直摇头,他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怎么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要来河里玩命,边问,目光还边射出几分疑色,好像在揣测什么。 天真取出装着摄像机的箱子,亮出箱侧的logo,解释道我们是给自然杂志拍插图的摄影小组,要深入大山拍摄最原始的山林和生态环境,logo是盗印某著名杂志的,拍摄设备却是真的齐全,司机一瞄箱里硕大的摄像机和各种辅助工具,又一看我们,或许是觉得我们面相不像坏人,疑虑渐渐消散。 用吊车运送船只抛锚入水,货车司机和船店显然有合作关系,一家卖船一家卖服务,司机和他的伙计业务熟练,干起活来又利落又迅速,天真帮着清理杂物,看到甲板上还有破旧的渔网和几样捕鱼设备,要清出去,胖子阻拦道:“我下乡知青过好几年,捞鱼耕地都在行,渔网我会使,一会给你们整点新鲜的河货,炖汤能喝到你们发梦。” 天真鄙视道:“咱们是来旅游还是来干活的,你怎么就知道吃,还祖宗三代贫下中农,我看你就是资本主义的臭少爷。”胖子鄙视回去:“你在自我介绍吗,吴少爷?” 我挥手打断他们:“先上船再贫,山里还有父老乡亲等着我们。”他俩才互瞅着收声。 小哥抛过去俩登山包,刚好扔到他俩身上,我收拢渔网,塞进船舱,天真被登山包撞的往后一趔趄,伸手裹住就跳上船身,念念叨叨:“不知道你弟跟俩小张处的如何,有没有打起来,要是他们仨不对付,到时候小张哥吐痰吐爆爆珠,千军万马丢符纸,你弟只有充僵尸才能混入其中,跟小张哥是植物大战僵尸,跟千军万马再来一出僵尸电影,我以前常看林正英,肯定毫无违和感。” “我怎么觉得你挺期待他们打起来的?” 天真腼腆一笑:“有这么明显?” 我不想理他,转头继续劳动。 大部分货物都在黑瞎子的队伍里,他们有专门的运输车队,我们享清福队主张的是轻装简行,东西不多。结完尾款,天真找一处树木不密集的空地停好金杯,胖子起锚,小哥掌舵,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驶离渡口。 最初的河道宽阔,远离山体,想来是之前常有船队来往时特意扩宽过,小哥掌着方向舵,小船平稳前进,途径绿植茂密的半山峭壁,从土中长出来的枝条垂入水面,绿叶飘零,被河水卷着向前冲去,空气湿润的犹如水帘洞,我们站在甲板上,靠着围栏吹风。 曾经在我脑海中闪现关于盲冢的画面,现在只剩下小张哥邪魅的笑容还分明,其他的细节,譬如彝寨的分布、江水的走向,都已然模糊不清,小哥在路上告诉我们不少关于旧彝寨的事,他道他们当时去的彝寨属于黑彝,而我有粗浅的了解,在古老的彝族体系中,有着不亚于种姓制度的森严秩序,奴隶制下的人群被分为五个等级:兹莫、诺合、曲诺、阿加、呷西。 黑彝是诺合的汉译,位于第二,是毋庸置疑的贵族阶层,因为族群崇拜黑色,“黑”又有主体的意思,才以此为自称。 后来在新思想浪潮的推动下,奴隶与奴隶主的制度自然不复存在,生活在山林地区的黑彝们被迁到镇上,融入社会,他们繁华精美的寨子却仍然矗立在金沙江之上,成为历史里轻轻的一捧尘埃。 天真和胖子一闲下来就耍嘴皮子,我喝着镇上买来的可乐,听天真道不知黑瞎子他们如今是什么状况,有没有危险,万一届时人去楼空,我们要怎么办,胖子让他别想太多,他们是王牌阵容,还有刘丧的招风耳,我们在路上死绝他们都不会出事。 我听的好笑,抬起头,看到远方宽敞的河道在逐渐缩小,悬在半空的枝条浓密如林,遮住大半的阳光,水势更急,接下来还有一长段水路,唠着他们就嚷嚷饿,要抓鱼煮汤。 船上有小小的煤炉灶,可能是上一任船主热干粮用的,看他俩兴致勃勃的摆弄,我没参与,而是走向船尾的驾驶室,小哥还在掌舵,目视着河流,进去我才发现里面潮气非常重,并有一种从脚底升起来的生冷感。 我只在小时候踩过公园的鸭子船,没办法接他班,想到以前听过开船跟开车差不离的说法,于是就站在船舵一旁,不吭声,安静地看小哥怎么开。 小哥见我不走,回头看我一眼,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默默往旁边一挪,衣角被风吹的翻飞,我指指自己,他点头,示意我将手搭在舵上,我照做,他就扶住我的手腕,轻力拨动船舵,轴芯转动的声音随之传来,伴着浪涛般的水响,我就在他的掌控下感受着方向变幻,鬓发交缠在一起,拂动视线。 他手掌传递过来的温度微凉,莫名在肌肤上生出一层温暖的灼意,我侧头看到他清透的双眸,纯净的如同积雪化开的泉水,将映进他眼底的昏沉天色,晕出柔和的色彩。 “你俩一天不腻歪会天崩地裂。” 我正在出神,身后忽然响起胖子大大咧咧的调侃声,转头看到他靠在门边上,脸顷刻微烫,我抽出手,嘴硬道:“我在学开船。” “你开不开船我不知道,我感觉你眼神在开车,火辣辣地盯着小哥,啧啧。” 我恼羞成怒:“什么开车,你瞎扯。” 胖子破有深意地望着我,挥挥手:“丫头片子脸皮薄,我不跟你犟,出来吃饭。”他转身往外走,还摇头晃脑地念道:“智者不入爱河,铁锅只炖大鹅,爱河伤心又难过,大鹅暖心又抗饿,哎,好好一老人家,堕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