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吴邪踩灭烟头,转看向天空亮起来的蒙蒙白光,积雪般的奇光异彩融化在云朵上。 张起灵沉黑的眸子在此时也有些许流光,宛若从河底涌出来的清泉,冲散眼底的浊色。 “我知道了。” 淡淡的一句话落下,在风的鼓动下海浪声愈汹涌,震的礁石噼啪作响,天穹从深蓝色缓缓蜕成耀眼的金,笼罩着波动的海面。 风清海阔,二人无话。 晨练时木乐乐看张起灵的神色如常,没半分波澜,更不像要退出的样子,她不住地轻瞟吴邪,结果吴只邪回以无奈的耸肩。 木乐乐再发动眼神进攻,他瞄瞄张起灵,示意她收敛点,随后就不再回应。 等张起灵跑出视线范围,两人逐渐靠近,木乐乐肘他一下,吴邪才吃痛地低声道:“意思我带到了,他听不听劝不关我的事,别拿眼横我——我已经够可以了,给你又费嘴皮又费力的,大早上的风多冷,要不看在你是我前任的份上,我才不给你操这心。” “什么前任,什么乱七八糟的。” 木乐乐大骂,吴邪乐得看她气急败坏,正想再损她两句,听见后面远远传来的声儿,直愣愣的,面色骤然裂开几丝纹路。 仿佛碰到什么头痛的人或事,他叹口气,向后努努嘴:“别提了,先看后面,我现任来了,打个招呼吧,昨天刚选出来的。” 奔跑的气流呼呼吹着鬓发,两人回头,木乐乐就看见前日跟自己对打的胖子吭哧吭哧跑过来,眼下是两圈早起造成的乌青,脸色萎靡,有气无力对他们道:“两位长官,早。” “早上好。” 木乐乐掩饰着眼里的惊讶,小半句话的功夫,胖子因着困倦,手脚发虚,已落到人后。 猎人学院每日也有晨练,胖子却困的好像八辈子没睡过觉,估计在学校没少划水。 室内操场空荡荡的,陆陆续续有人到来,成队的跑起操来,吴邪只能放慢速度,渐渐与胖子平行,带着哈欠连天的他努力追向大部队。 直到他们落后整整一圈,木乐乐才再度看到吴邪,胖子就要死不活的跟在他身后,跟具行尸走肉一样,吴邪忍不住骂娘。 “也真是见了鬼了,我为什么能跟他组上队,乐乐,你摸着良心说说,我平时有这么懒吗,别是黑瞎子故意搞来寒碜我的。” “滚你妈的,你他娘埋汰谁呢。” 胖子精神虽不济,脑子却转的很快,立马回击道:“你当我乐意来你这破地方,老子是来吃饭的,不是来拿着饭勺玩命的,你不说就算了,一说老子就来气,昨天我们一开始打的好好的,你突然来什么劲,拿棍子给我一挑二撂的,挑的我火都来了,你要是肯在台上演我两招,今天咱俩都不至于是这局面。” “是你先跟泥鳅似的躲来躲去,还向我竖中指,几十双眼睛看着我被你戏弄,我他妈不要面子的吗。”吴邪怒气冲冲,喘出的粗气都跟着厚重不少。 胖子又骂,他攥紧拳头,无心跟胖子纠缠下去,只屏着气息别开脸,竭力平复道:“行了,你别跟我逼逼赖赖了,咱们俩现在暂时解绑不了,你少说两句话就当给自己积嘴德了,一听你说话我头就痛,你赶紧跑起来,等会还要吃早餐。” 吴邪和胖子水深火热,木乐乐感觉他俩吵起嘴来实在有趣,妙语连珠,笑料频出,连跑远的张起灵都会用余光瞥回他们好几次。 此后的几日都如往常般,总湾区有条不紊的运转,霍秀秀偶尔会在群里埋怨工作太累,晚上一沾枕头,有时妆都来不及卸就会睡过去,吴邪则日日希望能有新的候选人崭露头角,最好成绩优越到能立刻替换胖子。 然而霍秀秀还是在琐事被缠磨的疲累不已,吴邪也没有如愿的摆脱胖子。 他们与木乐乐和张起灵的进度差不多,都是过一大半,目前来看,一切和谐。 而他们两队人马都已经来到上机测试的环节,上机测试通过,也就意味着他们配对即将成功,选拔赛会在此时中止。 第七天的晨练,解雨臣目光深远地看着霍秀秀和木乐乐,今日是赌约到期的日子,霍秀秀跟解雨臣还押着宝,数额不小。 吴邪拍拍她们俩,像看到结局般安慰道:“看开点,胜败乃兵家常事。” 胖子和张起灵不知内幕,黑瞎子则笑而不语,寂静半晌,他们只听到霍秀秀冷哼道:“最后一天还没过。” “行,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们十二点见分晓。”解雨臣从容一笑,已然胜券在握。 饭后离一天日程开始还有一小会,也是难得的自由时间,木乐乐回房间洗澡,温热的水冲去汗渍,热气蒸腾的房间烟雾缭绕。 她穿好衣服出来,几乎穿戴整齐,只头发还湿漉漉的垂在肩头,照照镜子,她比划着头发的长度——似乎可以剪去一截。 在她对镜端详时,镜子反射出她身后的画面,简单的床铺,漆皮剥落的墙壁,锈迹从天花板延伸而下,床头柜小巧立在床边。 梨花木的色泽醇厚,漆浆莹润,本不属于井然有序的机甲基地,是五年前木安从市场淘回来的,散发着古朴的质感。 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座由巨兽构建的钢铁牢笼里,存在着一种隐形的秩序,行色匆匆的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没有意义的事情,没有意义的东西,存在的极少。 这是末世,在马斯洛需求层次图,只剩下最简单最低端的一层——生存。 在仅仅只是活下来就需要耗费全力的年代,喜好是奢侈的,木乐乐和木安却总能苦中作乐,他觉得她会喜欢,放置床头柜时还促狭道:“给你用来装些有七没八的小玩意,在自己的房间别到处乱丢。” 一晃眼是多少年,木乐乐不愿去想,她闭上眼睛,碎片纷纷,她只觉得后来的生活犹如白开水,怎么过都没有从前的轰烈动魄,她坐在笼中,仰头看到的余生一眼能望到头。 她突然发现,他们共同作战的五年间来,竟然从来没有一同构想过战后的场景。 木安总是比她聪明的,他预想过自己后面的牺牲吗,可是通感以来,她却从未察觉。 她在纷沓而至的苦涩中睁开眼,心底沉寂,如同厚厚的沙土,什么都可以埋进去。 在她准备去拿吹风机的时候,敲门声忽然响起,咚咚两下,敲的极有分寸,门上的灰尘都不曾震落,不像是吴邪。 “……小哥?” “嗯。”话音未落又添上一句:“不方便的话我等下再来。” 透着门墙传来的声音也如他面容般生冷。 “方便的!” 木乐乐高声回复的同时暗暗纳罕,张起灵为人疏冷,不怎么会在闲暇时主动找她。 好在她房间不乱,不想让张起灵久等,略略收拾,湿着发打开房门,犹在滴水的发丝让张起灵一顿,脚步停住,在他开口前抢先道:“没关系,你有事就先进来,晚点我们还要去实操室,剩不了多少时间,得充分利用。” 话毕对他友好一笑,生辉的眸子像两颗黑水晶,远看只是澄净,近看才能看得出莹光流转,如美玉生晕,凝出动人心肠的明亮。 张起灵的眼神微微一动,聚焦刻意的往旁边偏去,他点点头,木乐乐给他让道,关上门后两人就坐在椅子上。 他们相处几日,对彼此也有大致的了解,看她伸长手臂,他就道不必倒水,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她多久。 支着脑袋,木乐乐看向张起灵,白炽灯冷冷的光镀在他面上,似大雪过后的松林,寒冬的凌冽被清幽林香没过。 可能是错觉,虽白雪皑皑,他面色却并不冷峻,仿佛阳光照进松间,积雪正在融化,寒潮不再,只有融雪的生机。 木乐乐有被自己的念头讶异到。 莫名的,木乐乐发沉的心绪也跟着缓和不少,于是她不等张起灵开口,率先问道:“你想问我关于上机测试的问题吗?” 问完好像十分笃定,一肚子解释和教学的长篇大论蓄势待发,只等张起灵点头。 然后她就听见他否定道:“不是。” “你想知道通感时怎么稳定思维,不去条件反射的‘追小兔’?” 又是一声清冷的:“不是。” “你想弄明白通感后顶端空间的概念?” 又双叒被否认。 木乐乐回想着过去几天与他聊过的知识点,从头到尾回溯一遍,她半是肯定半是疑问道:“还有什么,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其他的的我好像都教过你了。” “与公事无关。”张起灵淡淡道。 言下之意,是私事? 不待她继续猜测,他直白道:“是我的过去。” 骤然深入的话题让木乐乐蒙昧不已,她深知张起灵并非交浅言深的人,而他如今心防卸下的突然,实在是让她有几分迷茫,还没听到他要讲何事,她就觉着愈发的看不透他。 热热的蒸汽还环绕在半空,只在刚才开门时稀薄少许,白雾如同柳絮,一团一团的结成块,轻盈地飘着悬浮着,但因为木乐乐和张起灵都静坐不动,现下静的宛若结霜。 “其实不出意外,你大概会是我的副驾驶,我们之后会通感,有的事你不必如此……” 木乐乐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她卡着壳,只绞尽脑汁道:“真的没事的。” 张起灵淡然一瞥,正对上她双眼,木乐乐心下一突,规劝的词一下就吐不出来,她像被什么利器钉住般,静静地低回头。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我也非常愿意倾听。”木乐乐努力让自己显得真诚。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张起灵会跑来跟他谈心,但他有意,她自然不会拒绝。 蒙蒙白雾,让视线模糊起来,木乐乐有点看不清张起灵的眉眼,他半面处于阴影之下,瞳仁蒙上层雾霭,瞳孔却有微芒的,似有一条极细的线,可他话语分明无悲无喜。 “我有一种家族的遗传病,逆行遗忘症,你可以称它为失魂症。” 在微薄的雾色中,张起灵的声音缓缓流淌,像冷玉敲响在砖面上,他睫毛静静地伏着,沾湿的水汽攀附在上面。 木乐乐微微张大眼眸,但是隔着的空气,她无法感受到什么,心脏似乎有微刺,又不知从何疼起,只是呆呆听着张起灵的叙述。 张起灵讲述的极为简略,却也完整。 在失魂症的影响下,他人生被切割、被分化,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往哪里,从他记事开始,他就在不停地遗忘。 他会忘记的事太多,多到连他自己都早已麻木,如被线牵中的傀儡,他上半生只知道无意识的出发,随便走到什么城市,反正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区别,不会有人认识他。 相较于无知,或许更可悲是无人可知。 遗传的病症会发生在任何时候,可能是睡觉的途中,可能是行走的路上。 从过去到现在,张起灵什么都不记得,他穿行在山川河流,世界留给他的只有空白。 一片巨大的空白。 在空白当中就是深深的虚无,他总是在陌生的风景里醒来,风景的本身于他没有颜色,他会看太阳怎如何升起,也会看月亮如何落下,但那都不是他的太阳和月亮。 像巨大的基地一般,只剩下他自己,是他可以伸手触碰到的真实。 时间或许本来就不是有头有尾的东西,有的人总在收获,有的人总在失去,可不管人世如何喧嚣,世间有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在上演,是自己烙在尘世上的痕迹。 即使会被风化,会被吹散在绵长的河流中,和尘埃一起泯灭于岁月。 终究是来过一场,终究活过一回。 但是张起灵却没有。 木乐乐听完久久无言,雾气已散,她甚至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神色。 黑瞎子告诉过她,人在没有切实的感同身受以前,一切像是同悲共喜的共鸣,都是虚假的,源自于人类自我感动的催发。 人是特别自大的生物,他们以为自己是散发着真善美的智慧体,到处释放佛光,好似你好朋友被扇一巴掌,你觉得他痛,心疼他,但远远不如你自己被扇来的火辣辣。 木乐乐不想流露出类似感同身受的悲伤,她可以触及到张起灵生命中的荒芜,像茫茫风沙下的大漠,其中的粗粝又像一壶苦茶,从里到外苦的透彻,没有半分甘甜。 她知道,这样被隔绝和驱逐的痛苦,不是她能体会的,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人可以让他问究竟是为什么。 只有被动的接受,被迫的承受 氛围静谧的落针可闻,她没有直视张起灵的双眼,尽管他没表现出任何感伤,语气平静无波,心底茫茫的疼还是让她感到渺然。 在呼吸交叠的一分钟里,张起灵没有再出声,只安静地看着她,然后轻轻地起身。 桌椅的磨蹭声如锯齿般滑入耳道,椅子腿在地上剌出道白白的划痕,张起灵一转头,看见床边的梨花木床头柜,上面放着卡通相框,照片里的她明艳如夏花,旁边站着与她面貌相似,但眉梢更为锋利的男孩。 目光不由得停驻半秒,耳边就飘来女孩绵软却坚韧的声音:“小哥。” 他回过头,见她迟钝地站起身:“你知道吗,通感最神奇的地方可以令两人心智结合,我会进入到你的大脑里,你也会进来我的脑中,我们会共享记忆、感觉、感情,甚至身体的本能,在感知连通的瞬间,我们是一体的。”她顿一顿,清澈的眼里全是赤诚,几乎要灼烧起来:“以后我会替你记住你要记住的所有事,我会告诉你,花是怎么开的,水是怎么流的,你去过哪里,看过什么样的景色,你经历过什么,还有你喜欢过谁,被谁喜欢过,你的星座、生日、血型、爱好,以后你忘记的事都在我脑海里。” “小哥,你的人生,不会是一场空。” 这是她最真挚的心意,由着一时的冲动,脱口而出,语调滚烫,宛若夏夜的一场火树银花,在沉闷的空气中曳出灿烂的华彩。 张起灵定定地望住她,眼风凝在她面庞,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白光渗入她发丝眉间,湿润的额发垂下来,蕴满水汽,两人的目光像是胶着一般。 直到张起灵别开头去,她才忽然发觉自己的越界,双颊眼见着就红到耳垂,刚要讷讷地分辨两句,眼帘落入一道温然的深影。 如同清风过境,张起灵望向墙壁,声线淡的几不可闻,却有清润的温和凝聚在话音中 “谢谢。”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