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慈母之爱-《督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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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氏笑道:“你不止有学业的事,还有亲事呢。你江家妹妹那边,上个月来人问了,说彩儿这也十七了,问什么时候能过去迎亲呢。要我看,不如今年冬天,就把礼成了。要不再过得两年,彩儿都快成老姑娘了。”

    阮元道:“婚事的事,总要爹回来做主才好,等这边安顿好了,儿子就给爹写信,绝不会耽误的。”眼看一个大箱子装着阮家那些旧书,两个短工搬起来有些费力,便走了过去,帮着抬箱子。

    林氏见阮元走得远了,想着有一件事还没说完,略大了点声道:“你江家妹妹我见过的,是个好孩子,以后到了咱家,可一定……”原本天气酷热,林氏呼吸便有些困难,这时一抬高声音,突觉气息不畅,头脑一昏,竟然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阮元将箱子抬入侧屋,突然感觉后面不对劲,回头看时,林氏已经在地上不动了。阮元大惊,忙跑过去叫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可叫了半天,林氏都没有醒过来。

    眼看林氏情况不妙,阮元和杨禄高忙去请了郎中,家中没收拾好的东西,一大半也只能放着了。郎中们认为林氏是身体虚弱所致,帮忙开了些安神补气的药。可谁知到了七月末,林氏竟渐渐高烧起来,眼看到了八月,各种药用下去,都没有效果。

    阮元眼看林氏情况不妙,也赶忙写信给阮承信,告知家中变故,希望阮承信迅速回家,但即便如此,也要耗上半月工夫。眼看这一日,郎中为林氏诊完脉,回到正堂,只是叹了口气。

    阮元惊道:“先生,我娘的病到底怎么样了?”郎中道:“令堂原是身体虚弱,恢复精神,调养气息最为重要。可这绝非一日之功,即便用了药,也要她自己安心修养才是,这少说要半年了。可近来几日,气候变化不定,令堂寝居之处又易受风,想是又有邪毒入体。这样便是想用药,也很困难了。”

    阮元不解,郎中又道:“令堂原本体弱,用药少了,不能驱邪,可用药多了,令堂自身便难以承受。我怕有个万一,始终不敢多用药,可今日……令堂只怕……小相公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阮元听了郎中的话,只觉母亲恐已无力回天,这一两日只怕已是诀别之日了。忙跑回林氏居处,见林氏气息奄奄,脸色惨白,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阴阳两隔了。阮元再也忍不住,扑在林氏身上哭道:“娘!娘快醒醒,不要不管元儿……”

    林氏缓缓睁开眼睛,见是阮元,自知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儿子说话了,但仍然异常安详,笑道:“元儿,娘身体什么样,娘自己清楚。其实这一两年来,你帮着操办家事,娘都看着呢。你一直做得都不错,就算……就算娘不在了,娘也对你放心。”

    但听母亲的话,母亲也知道这就是诀别了。阮元更难自制,哭道:“娘不要自暴自弃,娘会好起来的,等娘好了,家里的事,也不用娘再操办,都给儿子办就是了。儿子还要……还要再养娘四十年呢。”林氏这年四十七岁,所以阮元有这样一句。

    林氏道:“娘都快五十了,都说五十知天命,娘没什么看不开的。只是……只是你还未成家,没看见彩儿过门,没看你读书有成,倒确实有些遗憾。但娘相信你,也相信彩儿,这些事你都会做好。”

    自知自己已在旦夕之间,林氏也想到,这时应对阮元说的,只能是最重要的话。阮元读书为人,自己亲眼看着,绝不会有问题。可阮元交友不多,之前又险些和无学后生来往,只怕以后交往多了,会误交损友。又或不顾自己情况,强行给朋友出头。便道:“元儿不要安慰娘了,娘只有最后一句话,你若是听了,娘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会心满意足的。”

    阮元知道再哭也没有用,便恭敬的贴在母亲耳边,听林氏说话。

    林氏道:“元儿,你读书学问,娘从来放心。可你这十八年来,大半时间在学习,交友不多,娘还是想再说一句。若只是读书没天赋的朋友,也就罢了。但若是不爱读书,反而说读书无用的,还有明知国法纲常,却强说自己有理,诱你去犯的。只要他做了,便无论如何,不能再与他交往。元儿可记住了?”

    阮元点点头,林氏又道:“你为人善良,小时候为循儿出头,娘也没说什么,你做的对。但循儿天性我知道的,他性子质朴,不会说谎,可外人却……却是未必。有时……有时或许外人心虚,便会对你有所隐瞒。若是不明就里,去给他们强出头,只怕……只怕最后反而害了你。若有这种事,可务必要小心。”阮元年纪毕竟还小,没经历过这种朋友,便也答允了。

    林氏看着靠在身边的阮元,这才勉强看清了些。道:“元儿长大了啊……想起你爷爷在的时候,你和他很像呢。以后若是遇上大事,别……别怕,放心去做。娘相信你,你……你可以的……”说着说着,力气渐渐消散,眼睛也渐渐闭上,不到片刻,已没了呼吸。

    阮元眼看母亲已经救不活了。登时泪如泉涌,哭道:“娘!娘你快醒醒啊,元儿还等着成婚,等着孝敬娘呢!娘快醒醒啊……”

    这时杨禄高突然进来,说道:“小相公,李先生来了,说是带了药……”定睛看时,见阮元痛哭失声,林氏再无动静,也明白了。他自幼生长阮家,以阮家为至亲,视林氏为长嫂,眼看林氏这样,也跪在地上,哭了出来。

    阮元听杨禄高说李晴山来了,也只好走出寝屋,来到正堂。李晴山看着阮元,道:“元儿,我家里也曾侍奉老母多年,颇熟悉些药性。今日便带了些过来,元儿不需客气,就收……”定睛一看,见阮元双目红肿,泪痕斑斑,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阮元在李晴山家读书已有多年,早年对他种种反感早已消除,也已深知李先生心性,知他体贴学生,无微不至,渐渐也将李先生当作了亲人。这时看先生和蔼,再也控制不住,便在李先生怀里痛哭起来。李晴山也一边抱着阮元,一边轻轻安慰。

    阮承信回到家中,已是林氏去世后数日了。这一年江家在湖北受到私盐冲击,销盐比以往少了三成,江昉和阮承信竭力弥补,才勉强不致赤字。但七月末阮元家信送到湖北,阮承信得知妻子病危,也再不敢耽搁,忙辞了江昉,行舟十日不断,方回到扬州。

    进得家门,只见家中厅堂之上,已挂满了白纱,阮承信见此情景,顿时知道,妻子这最后一面,自己终究是见不上了。念及夫妻多年恩爱,相互扶持,妻子对自己无所不知,每次自己有事,往往还没等动手,妻子已经办好了。可这时良人已逝,又是因自己长期在外,独立操持家务之故。心中痛如刀割,眼泪渐渐流了下来。

    进了正堂,见阮元正在边上守着,林氏的棺木也已经安置妥当,只是其中之人,再不能复活了。阮承信也跪在林氏棺前,哭道:

    “夫人……是夫子没用,夫子回来晚了……若是我能有些出息,多挣些家业,夫人也就不用那般操劳。是我……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元儿啊……”阮承信原生得高大壮健,此时虽已年近五旬,仍有一般武人之气。但眼见至亲之人离世,竟哭得比阮元更像个孩子。阮元见父亲这般痛苦,又哭了出来,父子相互抱着哭了半晌。

    直等大半个时辰之后,阮承信终于止住哭泣。这时家中已无林氏,大事只能他一人来办,反而是比平日更加冷静。道:

    “元儿,来年的科试,你是考不上了。家中持服,需满二十七月,入官学的事最快来说,也要三年以后了。你和彩儿的婚事,在武昌时你江叔祖说过,若真有不测,愿意等到后年。”阮元点点头。

    “李先生那边呢,和他说过了没有?”阮承信问。

    阮元道:“李先生那里说过了,后面两年,《四书》的事,先生会继续教我。这次……这次娘的事,李先生也帮了不少忙。”

    阮承信道:“爹爹这次回来,也不回湖广了,这两年便在家里,李先生讲《四书》,爹爹放心,《五经》若有不懂的,便只管问爹爹。你娘不在了,但她生前一直说……说最大的希望,就是看元儿能成家,能考上生员,完成学业。你娘的心愿,你可别忘了啊。”

    阮元点点头,看着母亲的棺木,又是一阵难过。

    按古时规定,生父母丧事,需持服(守丧)二十七月,俗称“三年之丧”。这段时间里,不能做官、成婚,也不能考试。阮元也断了外面联系,专心在家读书。李晴山知道阮家不易,有闲余时间,就时常到阮家来,给阮元辅导课业。

    阮元一边尽孝,一边继续研读各家著作,四书五经渐已烂熟于心,其它儒家经典,如《周礼》、《仪礼》、《公羊传》等等,也读了不少。有些问题原本不解,在各种经典中相互验证,终于得以通透,自是学业大进。眼看二十七个月渐渐过去,这时,已经是乾隆四十八年的年末了。

    这年初冬,阮元终于结束了守孝,也前来雷塘的阮家祖坟,为林氏上香。尽礼已毕,阮元道:“娘,孩儿这两年读书,自觉又有进益。下一年的科试,娘就放心吧,孩儿一定尽快考学,争取赶上后年院试,早日完成学业。”

    阮承信看着儿子已经长大,眼中稚气尽去,温润柔和之间,又有阮家一股刚健之气。只是身材略偏瘦些,但无伤大雅,自然十分满意。

    但看着儿子一心向学,阮承信也想起,另一件事也近了。便对阮元道:“元儿无需着急,入官学之前,还有一件要事要办。”

    阮元看着父亲,一时不解。

    阮承信轻声道:“你江家妹妹,也已等了你三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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