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京极之龙(下)-《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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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想瞅个隙儿悄悄溜走,不辞而别。不过既然跟来了,就站在信雄那班随从后边瞧着有乐他们。信雄带来了一大帮人,不知他每趟出行是不是都这样前呼后拥。由于被阿市改扮成了这样子,有乐一时没认出我。况且我也不想让他看见。

    我觉得他显然心情烦躁,不知是因为要去打仗,抑或是因为他老婆要来了。这两件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这是他们家,是他们的事情。需要他自己去面对,我帮不上什么忙。而且“逃家”这个方法他已经不能一用再用了,或许他是不能再逃避,但我自己还可以逃走。

    趁着信雄的排场吸引来很多围观的人,我正要从人群里悄悄地退出,却见信雄从那个幼童脐下移开小树枝,指过来说:“叔,那儿有个妞儿来找你玩。”有乐转身寻觑,发现了我的身影。他似是一怔,连忙跑过来,看着我变成不同的样子,笑道:“咦,你怎么也跟来了?谁把你改扮成这模样,刚才以为谁家的俊俏小孩又长大了呢,都认不出来了……”

    “好不好看?”我转个身,给他瞧清楚,微抿着嘴说道,“你老姐给我装扮的。”

    有乐眯起眼看着我,纳闷道:“你穿扮成这样,是要去京都游览观光吗?这里是乡下,在我们家不需要穿得这么光鲜亮丽呀,那些好色之徒看到你这么漂亮就糟了。先前忘了提醒你,我们家色狼其实多!尤其夏天炎热难睡的午夜时候,人们总会听见满园狼嚎。你越扮成美少年的样子就越容易被非礼,因为在他们看来极具挑衅性。一路走过来,有没有遇到一个半个狂蜂浪蝶企图或者已经非礼你?”

    “有,”我提起手指,正要朝那边指去,信雄连忙抢先跑到我背后,避开手指,说道:“我没非礼婶婶之足。是恒兴!恒兴干的!他还光身在阿市的院子附近跑来跑去……另外,信包也有份摸过。”

    “恒兴?”有乐只觉难以置信,“不会吧?从小到大的印象中他是一个严格要求自己的成熟男人。轻薄这种事情我想象不出他会怎样干出来?至于非礼,这种行为我就更想象不出了,因为他这么一丝不苟地严肃到沉闷无趣的老成稳重,已经成为标签。常识和理智告诉我,与其相信不靠谱的信雄,我宁愿信任恒兴。信雄,你们不要恶搞他!至于信包这么高风亮节,我就更不会信以为真……”

    我伸嘴到有乐耳边小声说:“我觉得我们玩穿越可能会产生不好的后果了。你看那个恒兴就变得怪怪的,缠着要跟我一起殉情,而且总说看见我去他小时候了。我那次跟你穿越回小时候的清须会不会影响到了你哥哥,甚至你们家其他人会不会可能也多多少少受到些影响……”

    有乐不以为然的道:“后果能怎么样?无非就是弄到恒兴早熟,你差点失身。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呀,我不还得被逼去打仗?我家那么多善战的兄长都死在战场上了,你们说我一去就战死的机会有多大?看看我后边那几个兵,就算跟邻村那些种菜的大嫂打群架都打不赢,你们真的觉得我能生还吗?”信雄展示肌肉安慰他:“没事,安心去吧,我会帮你照顾婶婶们。”

    有乐瞥眼看他,皱起眉问:“怎么个照顾法?”信雄说道:“看你把恒兴夸赞得这么好,我可以效仿恒兴。当年你兄长信时被其家老新五杀害后,恒兴娶其妻为正室。”转身朝我展示胸肌,眨眼而笑:“诚如先前告诉小婶知道的,由于我妻子自杀了,我好需要一个正室来填补屋中的空虚。而且家里多次替我说媒都没下文,他们害怕我又把娘家杀光,所以不怎么敢答应让我当女婿。我觉得我跟阿婶很合得来,除了一起搞艺术之外,还可以天天练习脚底按摩。”

    有乐笑道:“好啊,你现在就可以娶她,不需要等我死后。”信雄吓一跳道:“哇,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是那种猴急的人吗?”有乐见我蹙眉看他,就凑嘴过来,在耳边小声说:“反正我就要‘挂’了。你去给信雄当正室,也不失为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几个月后肚子变大,你就说怀的是信雄的小孩,正好让信雄当冤大头,反正他头大。你看怎么样?”

    我听得好笑,摇了摇头,转面看见恒兴匆忙往这边赶来,发型又恢复了一丝不苟,还仿佛抹了油,却穿着一身不甚合式的行头,眉头深锁,低着头从我和信雄身边经过,迳去有乐身边小声转述其主公先前的吩咐。我见恒兴也来了,不安道:“我要溜了。”信雄展示胸肌,朝我抖动大块腩肉,说道:“不怕他。瞧这有多厉害,他倘敢过来脱你袜子,我就用这两块富于弹性之肉夹扁他的头。这门抖胸的健体绝招你要不要学,我可以教你练……”一转头,我已经溜进人群里跑掉了。

    这会儿我觉得我的头比信雄还大,心想:“瞧我有多不走运!三河那边有个圆脸老头忠世总爱纠缠我,这已经够尴尬了,不料到了清洲这边又有一个恒兴更让人尴尬……”

    不过我还能去哪儿呢?听见那些人在后边说话玩闹,难免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了。我闷闷不乐的走着,又怀有一种暗盼,总觉得有乐要追上来,把我抱上马。

    并且也有些隐约担心,怕追上来的是恒兴。就算不是恒兴,只是信雄跟了过来,又不知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有乐开的那个玩笑,我可不会当真。

    然而走出了好长一段路,身后竟然没有脚步声或马蹄声跟来。我不禁郁闷地驻足转身回望,心想:“哇,糗到空盼这种地步了。”

    眼见身后没人跟来,正揣着空盼一场的失落之感,啪一声又挨当头一击。有个东西飞过来打在我脑袋上,我叫了声哎呀,转面见到一个球儿落地溜滚。

    不远处一帮小子在草坡下边的空地那儿叫嚷:“球怎么踢到路上去啦,谁去捡回来?”

    抢在那球儿往路边的斜坡滚落之前,我伸出脚拦截正着,随即撩它起来,自己一路边走边玩,就没让它有机会落地。那帮小子望见了都傻眼,愣在那儿说:“咦,这球玩得好啊,她哪儿来的?”其中有识得的说道:“东海的脚法!该不会是氏真家的吧?请不动他来当咱们总教头,莫非赏面从相国寺派了高足莅临光降……”

    我一路耍着球儿晃悠过来,闻听有人提及氏真的名字,心念暗动:“对呀,听说氏真在相国寺那儿,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有个面孔黝黑的小子伸足撩球,被我一晃就绕过去了,连人带球他都没沾着边儿。我听见有个扁脸家伙叫嚷道:“哇,清正是我们队长啊,怎么拦不着球啦?”旁边有个白脸小子提脚欲截那球儿,却也落空,他不由惊笑出声:“正则,你看见没有?我也拦不着!”面孔黝黑的小子闷声说了句:“正则,你帮片桐再拦一次!”那扁脸家伙冲上来,我一晃就转到了他背后,他扑个空,恼道:“你哪儿来的呀?欺侮人是不是?”

    白脸小子再次追截,被我带球又晃到他背后,听见一个尖脸家伙在旁哈哈大笑:“片桐两次露乖了!”白脸小子郁闷道:“再这样我都想鸠杀你了!”尖脸家伙追着我道:“姐姐你再不给球我们玩,当心且元这家伙恼将起来,真要下鸠毒暗杀你噢!对了,我名叫安治,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烟花然后顺便去我家吃个夜宵好不好?”白脸小子低哼道:“我说的是要鸠杀你,不是鸠她。谁要你笑我?敢私下约她去你家,那就更要鸠你!姑娘,不要去他家,免得他被我鸠死在你面前。”

    有个方脸家伙叉着腰看见我一路带球玩耍,没理会他们,而且谁也拿不到球,他啧一声说:“哪儿来的姑娘这么会玩球,不过你只带球自己玩,不带我们玩,这样不好吧?”面孔黝黑的小子似忖仅凭自己决计追不着我,就拍一下手说:“嘉明、长泰、糟屋,再加上你们三个,咱七个人一块儿上!”

    然而即便他们七个贱头贱脑的小子一起围拥而至,也沾不到我片袂。我带着球仍然仿佛只有自己玩,左一挪步,右一晃身,凭着记忆,身法既展,畅转自如,心下也觉惊奇:“原来‘无动身法’用来踢球也很有搞头!竟然有这么好,看来要再多练练,并且除了玩球之外,还要运用于别的方面,下次恒兴休想再扑到我了。”

    不知不觉,已有十来个小子参加进来追球。草坡那边还有些人或立或坐,远远的观看。其中有个瘦猴儿似的家伙不时抓耳挠腮,看得正来劲,但见一个包着绿头巾的家伙穿着蓝衣,从晒谷场的方向一边跑来,一边叫嚷:“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

    草坡上有识得的喊道:“信澄,你的骆驼呢?”

    玩球的小子们闻声驻足而望,那个名叫信澄的家伙指着晒谷场的方向说:“恒兴在那边被信雄和他那班随从拦着一路耍,惹得他都急了。你们还不快去瞅瞅?”

    其中一个玩球的小子笑道:“恒兴也有犯急的时候吗?这倒新奇,不过就算要去瞧瞧,他们两边哪头咱都招惹不起呀。尤其是信雄,谁敢劝他的架?”那个名叫信澄的家伙朝着草坡那边说:“想来猴子有办法。信照,你快叫他赶紧去瞅瞅。”名叫信照的家伙蹲那儿没动弹,转着头说:“猴子在哪儿?我没看见。对了,过一会儿我要到那边捞青蛙,谁跟我去?”玩球的小子们撇下球就溜,边跑边嚷:“先看打架去。”

    我看见他们顾不得玩球,纷纷往那边跑去看热闹。不过我脚上还耍着球,觉得玩了一会儿,心情好多了。

    却听身后有人压着声音叫唤道:“你被人玩了,还在这儿玩球。”

    我转头寻觑声音来处,见有个女人在道边的树后冲我招手,嘴巴朝我噏动。看模样似是信雄那个会画画的小妾,不知如何在此。她的样子我还认得出,就把球儿停下,走过来听她说什么。

    那小妾四下张望,趁这会儿左近没别人,急促的说道:“你被拆穿了,赶快跟我跑!”

    我听了吃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啊?”那小妾把我拉到跟前,匆忙又缩回树影里,小声说道:“带脑子没?你以为那是松姬,可她怎么会在这里呢?那是铃他!”

    我不由纳闷道:“‘铃他’是什么鬼?”那小妾啧然道:“就是他侧室。”我吃一惊,又觉难以置信:“伯耆守之女?可我觉得明明是他未婚妻小松啊。她脚上也有和我一样的佩饰,是她妈妈做的……”

    那小妾摇头道:“信忠小时候,曾经与松姬订婚,虽然后来两家闹翻,都说要取消婚事。不过在两人婚约期间,时有书信往来,也有订情之物。情书往来更容易催生相思之情,大家都知道松姬寄了不少私物给信忠,她春心萌动,有什么不能给的?和你一样的佩饰自也不免落入信忠之手,并且也获知不少你们那边的事情,然后就用来引诱你信以为真,轻而易举就查实了你的身份。”

    我听得瞠然不已,难免错愕道:“可我觉得她真的很像啊。”

    小妾在树后提手掩嘴道:“那是铃他,从小就爱扮鬼扮马,还有什么不能扮的?‘像’不等于‘就是’。不过她肚子变大,倒是真的。不须多久该要生下信忠的小孩了吧……总之,她帮信忠一下子就试出了你的来历,并且知道你也怀了小孩。”

    我蹙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小妾说道:“我每天假装在园子里的楼阁上画风景,一切都没逃过我的眼睛。我还听到贞胜大人问信包、恒兴:‘这个试探她的计划本来很成功,可怎么弄着弄着,你俩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了?晚上没睡好么?’信包说:‘她就算是,也没什么。女人嘛,跟咱家的兄弟过来一起住,日后生了小孩还是我们家的人。’贞胜说:‘不管怎样,要向主公和信忠公子禀报,查清楚身份之后让主公决定,是我们的职责。这里不是什么人都能混进来的。玄以,你认为呢?’另一人点头说:‘合该如此办理。’恒兴说:‘交给我罢。我去跟主公两父子说。’贞胜点头:‘你如今是信忠公子的首席笔老,理应由你处置此事。’”

    我心感不安:“落到恒兴手里,我还有袜子剩下吗?”

    那小妾察看着我的神情,说道:“恒兴是很难缠的,不过那个贞胜大人更狠毒。被他捉住的人,没一个能有好结果。我未婚夫只是给‘一向宗’办过点事情,就被他抓去弄死了。贞胜大人作为家中第一位幕僚,其女儿是玄以之正室。听说贞胜对甲州那位大膳大夫父子家向来最痛恨,他与传教士相交密切,憎恶大膳大夫支持僧众焚烧教会,不仅一直关心甲信方面的战情,追杀你们的探子;我还听闻他虽然也常参加茶会,却从未以主人身份搞过茶会。但是他说,若能灭你们家,他得以安心,将会亲自作为茶会的主人来庆祝。”

    我听着也担忧起来,可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不害怕,反而跑来帮我?”那小妾缩在树后东张西望的道:“我本来也不敢啊,可是有人要我来找你,说有法子帮你逃走。”我蹙眉问道:“谁呀?”

    小妾未及作答,只见信孝骑着马从坡下经过,手里抱着一个大茄子,跟着他的随从们也抱着类似形状的瓜、蕉、萝卜等物。我不由好奇的问道:“他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地抱着那种形状的东西呢?”

    画画的小妾拉我往树林里走避,说:“他就爱这种形状的东西。收集了很多。”

    我想起那天在他院子里似亦见过不少这种形状之物,难免暗揣惊奇:“他很喜欢这种东西吗?”跟那小妾走了一阵,见那边树影下有人朝我们打手势,似乎还低声叫唤那小妾名字,我没听清,就问:“你叫什么呀?”那小妾忙打手势让我小声,瑟缩着答道:“我叫……之方。”

    我望着树影下那个包着绿头巾的蓝衣服家伙遮掩着脸朝这边招手,不禁蹙眉问:“什么方?”那小妾缩头缩脑道:“……之方。”

    “好吧,‘之方’。”我停步转身,不肯再往前走了,觑着那小妾闪闪缩缩的目光,问道,“你把我忽悠到这里,是要搞什么鬼?”

    那小妾抬手往树影下一指,摇头说:“不是我的主意,是信澄找你。”

    那个包着绿头巾的蓝衣服家伙急得蹦出来乱打手势道:“不要说出我名字!”我瞧见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好笑,转觑那畏畏缩缩的小妾,问道:“就是你们俩要打救我吗?”

    “不是我,也不是我们。”那个包着绿头巾的蓝衣服家伙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低声说:“我岳父派手下悄悄来跟我说,有个人要我偷偷带你去见他。”

    我转面瞧那小妾一眼,问道:“岳父是谁来着?”那小妾蹩到我背后,悄声告诉我:“惟任日向守。”

    “谁?”见我不由蹙起眉头,目含不解之惑,那小妾只好又伸嘴到我耳边说:“就是光秀大人。作为近畿管领,他与那位被传教士们称为‘都城的总督、我等之亲友’的贞胜大人据说看法不合,时有冲突,京都建筑教会那阵子,光秀大人还在背后支持人们去反对来着。贞胜却很高兴地提供了支持,允许木材的撒入、免除赋税之外,还保证壮工的征用。并且在光秀大人巧妙指点反对的人们前往安土城向信长公直接控诉时,贞胜急忙赶到安土,说服主公保护教会的建筑。那次京都蹊跷的失火,由于贞胜已有防范,使刚建完成的教会免于灾难,贞胜特意送使祝贺,还协助加强了防卫。似乎贞胜并不仅仅是遵从主君信长公的意思与传教士们接触,从传教士的书信中,可以看出贞胜和传教士们私下的感情不错。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光秀大人应该很不安……”

    “安不安你也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就会乱嚼舌!”信澄在前边领路,走着就懊恼道:“你又不是他肚里那条虫,怎么知道他想什么?在教会心目中,咱们主公是他们的保护者。谁敢不按主公的意思行事?”

    那小妾在我背后悄声说:“然而光秀大人也不完全是清洲这边的家臣,他当初是以义昭将军的家臣这种特殊的身份加入的。在为义昭将军奔走那些年里,光秀大人还去找过谦信大人,更多次去找甲州大膳大夫帮助。虽说忠臣不仕二主,为伸张大义的光秀大人实在走投无路才去寄望于信长公,谁知义昭将军最后还是被赶走了,而光秀大人却留了下来。信长公大概是看他有才干,由于爱才而重用他,没计较那么多。”

    信澄在前边郁闷道:“美浓毒蛇一族出了你这么爱嚼舌的女人,就算只是庶流,或更远的支流,那也真是令人汗颜啊。”

    “美浓?”我听了不由心念暗转,问了一声,“归蝶夫人不就是那里嫁过来的吗?”

    “那有什么稀奇?”那小妾朝我笑道。“光秀大人也是那一家的亲戚来着。归蝶夫人也被称为鹭山殿。由于母亲小见那一层渊源,也有人说她与光秀是表兄妹的关系。”

    信澄越听越烦闷道:“前边就到了,你别扯那么远啊。”说着,朝前一指,掩着脸转面对我说:“树后有个人,你要假装看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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