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安土桃山(上)-《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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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觑看四周,那个名叫贞胜的清癯老者没回来,亭中多了一人,靠着柱子坐那儿望着外面景物出神,闻听我苏醒起身的动静,转面微笑看着我,说道:“喝过贞胜沏的茶,你还能睡得着,也算稀罕了。”
我迷糊了片刻,反应过来,刚才我居然趴身躺下睡熟了好一阵子,记得起初只是靠在那儿打盹,不料后来竟整个儿倒卧于亭子里铺垫的榻席上了,似乎睡得很香,不知有没打呼噜。
我想着难免微感尴尬,呶嘴道:“不就是浓茶吗?宗及家的冲茶手法总是一不小心就会这样过了头。但我喝了浓茶仍是想睡就能睡着。搞不好最后我可能会变胖,不过变胖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先老了。老了才胖也没什么,对吧?”
“俗话说‘心宽体胖’,不是坏事儿。”那人整了整袍袂,转身正襟端坐,朝我微颔首道,“先前我们还没见过面,对吧?在下信忠,特来见一见夫人。”
我仰着头正以茶水漱嘴,喉中发出咕噜咕噜之声,闻言差一点儿呛着,忙强自咽下那口水,又几乎噎着。心下暗跳:“信忠!”匆忙放下杯盏时,竟还脱手坠落了,信忠伸手承接,觑看我的神态,似觉有趣,微笑道:“这样可爱的姑娘,贞胜他们先前还不放心,诸多疑虑不说,甚至疑神疑鬼。”
我自掩慌乱之情,施礼之际,听见这个青年男子又说道:“不过刚才贞胜居然一反先前态度,竟对你另眼相看,在我面前赞不绝口。甲州还真是很神奇,总能出那么可爱的姑娘。”
其实我也不完全算甲州那边的,只不过东海的渊源我不想多说。
这个曾经的“奇妙儿”就坐在我面前,虽然他与我家为敌,不过我还是觉得信忠骨格清奇。当时我想:“他说甲州很神奇,总能出可爱的姑娘,应该指的不是我一个,心里所想的还有别人吧?”
信忠说道:“我还没进家门,就先已听到许多人在谈论你种种趣事。刚进家门,听到的就更多了。忍不住便借犬姑这片风景幽静的大院子,会一会我们家这位甲州来的夫人。”
我见他端坐没动,就给他沏茶,捧盏递献,垂睫道:“妾身不幸,流落无依,狼狈至此,让公子见笑了。”
信忠接盏之际,我瞥他神情,觉他举止虽是彬彬有礼,眼光神色之间却又自有一股倨傲之气掩遮不住,尽然流露出来,配衬着他那形廓鲜明的脸形,给我的观感好像一把锋芒毕露的锯子。我心下暗奇:“我为什么会想到锯子而不是别的东西呢?”
“不会,”他捧盏端近口边,低下眼皮看着茶水,若有所触的说:“战乱未止,艰难时世,人如飘萍,没什么可笑的。”
我察觉他说话间竟似眼中闪过丝缕泫然之痛,不知何故,但只稍现即隐,又掩盖在那股倨傲之气中。我暗揣猜想,移开目光,望向绿荫外那片宅院,不禁轻声问了一句:“我们在这里吃茶聊天,会不会打扰到阿犬姐姐呀?”
“不会,”信忠饮着茶摇摇头说,“那片宅院很大,犬姑住处在最往外边靠近茶园的地方。听不到我们这里说话,而且我等会儿还要顺便去看看她。”
见他提及阿犬时,神色显出忧伤,似是姑姑病情堪虞,也让他心神难定。我不禁合掌为阿犬祈福,垂睫默祷之时,信忠叹了口气,搁下杯盏,问道:“夫人对胜赖了解吗?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四郎吗?”我回想昔年在远山夫人祭祀时的印象,说。“他郁郁寡欢。似乎一直不开心,或许还真就没开心过。他从你家娶来的老婆死后,他就更郁闷了。”
信忠微愕道:“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你和他聊得多不多?”
我含笑回忆着说:“少。他话不多,就只爱叫我背家谱给他听。我经常记错,他也没说什么。不过他看着你的时候,那个眼神显得好空洞,就好像他不在身体里面,又好像根本不是在看着你,而是在遥望虚无缥缈的远方。”我想到有趣处,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他总是这个样子,看谁都是。”
信忠听着不由也脸上微现笑容,问道:“你觉得他是好人吗?”
我告诉他:“好人。四郎他人并不差,只是有一个我发现的问题。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不知他听进去没?谁跟他说话都一样,就算你给他出主意,再好的点子说给他听,他也漠无表情。完了说一句:‘哦。’就这样,没下文了。”
“其实我也觉得他人并不坏。听闻胜赖让人把我弟弟送回来,虽说人还没到,临战之际,能这样还是很出乎我意料。”信忠叹了口气,说道,“但他就算想修好,也来不及了。凡事都有个尽头,这就是他的尽头。”
我听出他言语中的肃杀之气,难免不安道:“非要打到生灵涂炭,甚至拼成你死我亡的收场吗?就算从前大膳大夫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难道他做过的一切都要他的子孙和弟弟们来承担后果?这对他们公平吗?其实你知道,跟你比起来,四郎他从小就过得不好,是个命运不幸的人……”
信忠起身,面朝亭外,似乎不愿多谈这些,默然良久,才轻轻的低叹一声:“大战在即,不知小松何以自处?”
他不愿意再谈胜赖,却又情不自禁提起胜赖的妹妹松姬。我原就猜到他心里还有她,闻言低睫,说道:“打起仗来,我们这些女人还能怎么好过?”
信忠转面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低声问我:“你有没见过她?”
我觉得他犹犹豫豫、欲问又止的神情有意思,就学着时下大家闺秀的模样,提手掩口而笑:“谁呀?松姬吗?”信忠蹙眉道:“你知道我说谁。你在谁家都是弟媳的身份,不可能没见过家里其他亲人。我这里什么人你差不多都想见就能见得着的,甲州那边难道不是这样?”
“还真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告诉他,“大膳大夫家没你这里如此随便,向来讲究古礼,虽然亲人不少,可是规矩很多。松姬与你结亲之后,她爸爸大膳大夫就在踯躅崎馆附近另筑新馆给她单独居住了,嫁出去就要搬走,我们那边就是这样。门风严着呢!我这样的人在他家经常是挨罚的,不止一回被罚去远山夫人那边扫地吃斋了。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叫我去那边祭祠里呆着,难道要我学她生完孩子就牺牲掉?况且你刚才说错了一点,是不是你家的弟媳还不好说,但我不只是他家的弟媳,我还是他父亲身边老资格的家臣‘筑后守’的女儿,从小就在他那里混到大。”
信忠听得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想起一事,神色显似不安的道:“听闻胜赖要放弃踯躅崎馆,迁去修筑中的新府城,小松她该怎么办?”我瞥他一眼,蹙眉道:“是吗?你怎么知道啊,谁跟你说的?”信忠似乎没察觉我这话里暗含某种探问的意思,只在那儿郁闷道:“信玄西上,在三方原与我们清洲军和三河兵交战那年,我们两家正式决裂,婚约被解除了之后,我与小松的通信就遭他们中断了。而且他们家此后对松姬的去向采取讳莫如深的态度,不过零零散散还是有些她的讯息传来,毕竟我还当她是我未过门的正室,不可能不关心她的处境。听说她从此就一直独身,没再出嫁,也不答应另许别的人家,宁可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对吧?”
“知道人家对你这么好还打过来?”我不禁瞪他一眼,哼了声才慢悠悠的说道,“大膳大夫过世后由松姬异母兄长胜赖辅佐其子信胜继承家主之位,松姬于是搬到同一个母亲的哥哥盛信那边居住。后来长筱之战胜赖败北,岩村城被你家夺回,清洲军开始攻略信州和甲州,在这期间你纳伯耆守之女为妾,并生下长子三法师,最近‘铃他’是不是又怀上老二啦?恭喜恭喜,然而松姬还保持独身。你看看你!”
信忠被我瞪得懊恼道:“你看什么看?我二十多岁的人,又是嫡子身份,要继承家业的,还得四处去打仗,不给家里留下子嗣不行啊。纳妾生子乃因出于父命,那不是我的意思,正室仍一直虚席以待,我心目中就只等着留给我一直属意的妻子。”
我奉茶给他消消火,温言安慰道:“你比你要打的四郎好运呀,你的松姬还活着,一直心里有你。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她眼下住在哥哥盛信那边,帮着照料兄长盛信的三个女儿,只要你不去打高远城,她就没事儿。”
“你这叫安慰人?”信忠心情不好,被我说得恼火,瞪我一眼,哼了声说道,“听你越说,我心里越不好受了。”
我微微一笑,另换些料,低下头调好了茶,又奉上给他,说道:“试试看饮过我调的这杯,心情会不会好些?”
信忠接盏品茗之后,闭眼片刻,微微颔首,睁开眼睛看盏,目含称许之意的说道:“只似随手一调,便滋味不同,饮起来竟风情万种。正如贞胜所说,夫人茶艺果然不一般,委实精妙过人。我们这里经常举办茶会,夫人如此艺业,今后有用武之地了。”
我回之以礼,语含歉意的道:“妾身从小野惯了,不会说话安慰人,千言万语,只有用茶来表达。先前失言之处,还盼将军恕罪!”其实我心下已是了然,从信忠当下神色变化看来,高远城一战果真避免不了。似乎一切都落在秀吉之算中,我家的命运堪虞了。
信忠坐下来品茗毕,说道:“我小阿叔那个大草城,不是夫人能待的地方。况且有他早年就娶的正室在那儿。父亲让我给夫人另外安排个更好的住处,本来我想让夫人跟我去岐阜,不过听说父亲更属意安土城,想要你去他那里,因为那儿如今是茶会最多的地方。而他来往京都也好随时带上你,方便于陪他去各处以茶会友。至于我小阿叔,打完仗就让他留在信州那边当城主,坐镇一阵子再另赴新的征途。或者帮秀吉去打辉元,或者帮权六和利家去对付景胜。他闲了很久,从今往后有他忙的。人总要休息,我们不能老去打仗,也该换他去了。”
我暗感不安:“若是被带去安土城,我就更难逃脱了。毕竟那是大魔王的老巢啊。”却听信忠低叹道:“若不是因为战场险恶,其实我很想劳驾夫人跟随我小阿叔一同前去征伐,好拜托你带些人把我未过门的妻子小松设法先接出来,抢在恶战之前送她去安全的地方避过战火。毕竟你对那边更熟悉些……”我听了心念一动,暗觉有了逃走机会,正要雀跃道:“好啊好啊,我去……”然而信忠已在那儿摇头,苦笑道:“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就算夫人肯为小松和我去冒此一险,我父亲右府大人也不会答应的。他急着要带你走了!”涩然投来无奈的一眼,揖毕负手自去。
我怔在那里,看树枝叶梢垂淌一滴露珠莹似泪,仿佛盈然噙滚在眸间良久,终于悄然坠下,只听亭外绿荫间犹留一声意态寥落的咏叹:“流水落花春去也!”
后来我总觉得这一滴泪,是小松留下的。他们从未见面,却有了情。命运便是如此弄人,有了情,却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甲州战火刚息时,听说信忠有意正式迎娶落难中的松姬,而松姬也欲至京都觐见信忠。正当要启程之际,松姬得知信忠和他的异母兄弟胜长、还有叔父长利一家、以及随后的信澄被杀害的噩讯,她黯然于二十二岁时剃发出家,法号为信松尼,为自家一族和她的未婚夫祈求冥福。
有一次,我悄悄避开好妒的霸道媳妇阿江,溜去看望松姬与异母的姐姐受托抚育我那位身为征夷大将军的养子在外面私生的老四正之。松姬含泪跟我说起她法号“信松尼”的含意:“你们没猜错。信,是信忠。松,是小松。”
我们家灭亡时,松姬带着兄长盛信的三个女儿逃到金照庵里。此后她在仕于三河的甲州遗臣帮助下,建立了八王子信松院,在那里与异母的姐姐一起养育了三个侄女,还受托抚养了我那位养子私生的小孩。这位了不起的女子死于元和二年,享年五十六岁。整理她为数不多的遗物之时,发现还留着信忠当年的书信和定情之物。
她那个异母的姐姐,就是梅雪居士之妻。大膳大夫的这个女儿当初一个劲儿地怂恿丈夫梅雪居士背叛胜赖。结果她丈夫没了、孩子没了,家也没了。正如那句老话所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位右府大人几个孩子里边,虽然信雄这厮后来会和我打交道越来越多,甚至我还为他牺牲了一个孩子,而且这家伙居然是我这辈子来往甚多的朋友之一,我每次上洛他都会不顾“痛风之苦”跑来陪伴。不过给我印象最不一般的还是他哥哥信忠。见了面才知道,信忠与我先前以为的那种残忍冷酷形象竟完全不一样。
至于他们那位被传教士称赞为拥有高尚人格的异母兄弟信孝,反而我没多少这方面的印象,能让我记住他的只是大茄子和那种形状的瓜。有时候我吃东西,见到形状完整的大茄子和那种样子的瓜,还忍不住拿起来看一看。
记得我还曾经在席间故意拿起来模仿信孝的样子做给信雄这厮看。我以为会把戏台上唱作俱佳的这位剧界名人逗得大笑,不料内大臣信雄竟然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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