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一日之计-《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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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又给我勺了满满的一碗,呈递过来。信照捏着筷子饮粥道:“长利的厨艺还行,不过这粥还是略微清淡了些。咱们只吃一碗就好,接下来香辣味的青蛙火锅才够劲儿!”

    “哇,你们一大早就吃火锅啊?”信包在廊下漱口,寻着香气过来挨个门往里瞅,随即探脸到我们搞火锅的这屋,皱眉道,“什么名堂?”

    “主要是青蛙,”信照捏箸伸去搅拌滚烫的汤锅里,流着汗说道,“其中还有鱿鱼、河虾、溪蟹,以及各种不知名的小鱼,佐以鲜红辣椒、地瓜叶、南瓜叶、萝卜、豆腐、粉丝、香菜、葱蒜、番茄……你尝尝什么味道?”

    虽然说起来有这么多名堂,其实却看不出。就连所谓的蛙粥,也看不出米粥里有蛙。信照耍着刀子,事先把鱼虾、螃蟹、以及青蛙,一古脑儿削鳞去壳、剥掉外皮、剔除骨刺,将肉切成小片,有的还揉成小团儿,拌上佐料,配以油盐酱醋撒上胡椒、炒碎姜末,竟然很好吃。

    信包取汤匙勺了些热汤品尝,咂嘴道:“还行。给我添个位子,早饭就在你们这儿吃了。”

    “哇啊,阿婶这足也变得红润了。”信雄捋我的袜子看了看,低着大脑袋说,“果然蛙粥是很滋补噢!”

    信包啧出一声,提筷敲其脑袋,蹙眉说道:“茶筅儿!又搞什么?”

    “没搞什么,”信雄忙替我捋回袜子,抬头晃避不迭的说道,“我没玩婶婶之足,只是看一看。”

    “看也不行,”信包敲之曰,“又不是你老婆,是你能乱看的么?”

    “可她现下谁老婆都不算是,”信雄捂头辩说,“有乐那家伙谁不知道他?虽然他带回我们家,也不等于他就想要。况且他要了也是浪费,不如给我。等一下我就去跟爸爸说,想要她……”

    “想挨揍你就去,”信包瞪退他,随即伸箸夹了几块鱿鱼,放到我面前的小碗里,说道,“别理他,信雄这厮就会犯浑胡闹。吃吃吃,这鱿鱼很鲜!”

    我小声问道:“有乐去哪里了?”

    “哦,他呀?”信包勺鱼肉给我,说道,“在隔壁院子里吃了一晚上火锅。刚才好像还在那边,贞清拎来的火鸡肉,很不好吃。我也被拉去陪着吃了一宿,你瞧通宵吃火锅的结果是嘴巴起泡了……”

    “先前我还以为阿嫂吃素呢,不让我吃那只青蛙。”信照啃着他盘里的清蒸青蛙,掰腿递来给我,笑觑道,“听说你们家是信天台宗对不对?”

    “也不全是,”我把蛙腿拿去放在信包碗里,摇头说道,“我们那边也有信临济宗的。你们呢?法华宗吗?”

    “其实一个意思,”信包拈起蛙腿就口,边说边说。“天台宗就是法华宗。这法华宗本是中土佛教宗派,始于河南净居寺,盛于浙江天台山,又称天台宗。其教义主要依据《妙法莲华经》,故称法华宗。天台宗是中土佛教最早创立的一个宗派,创立于陈隋之际,被一个名叫最澄的僧人传了过来。在平安时代与真言宗并列发展,史称‘平安二宗’。后来又由此宗分出日莲宗……你猜家康信什么?他表面对佛教与儒家装作感兴趣,其实不然。他对什么外来之物都不相信,却悄悄亲近本地的神道古教。听说你们那个春日神祠,就是他下令保留原领之地的。这让他们家臣很不爽。”

    吃得高兴之时提起此人,让我更不爽。于是就搁下碗筷,摇头说道:“我饱了,你们慢慢吃。”

    “不行,别忙走。”信照忙让长利盛汤伸递过来,说道,“再陪我们吃一会儿,有乐也快要过来这边接着吃了。”

    “哇啊,你们吃接力火锅呀?”我闻言讶异道,“日以继夜这样吃通宵火锅,到底行不行啊?”

    “有机会吃就吃吧,”长利端着热腾腾的汤碗,小心翼翼地放到我跟前,说道,“好时光不多。只怕转眼又要打仗,各种离乱,诸多聚散悲欢。没家的依然四处流落,有家的回到家,要养一大堆嘴等着吃饭,天天煎熬着过紧日子愁白了头,没打仗也照样难过。”

    “别叫苦了,你要去跟信忠啦。”信照勺鱼肉给我,转觑道,“长利,看来你也要跟着去打她家那边。我就好些,陪伴信雄回去跟伊贺忍者周旋。前次泷川家的雄利都被打跑了,不知我能撑多久?信包,你在北伊势也算邻近些,可要帮我啊!”

    长利见我朝他望来,连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我不会去打她家。信忠给我一个任务,专去陪同从甲州接回来的他弟弟胜长,亦即阿坊,就是被她家那个谁掳去当了十年人质的孩子,记得他应该名叫‘信房’,不知为什么改叫‘胜长’……总之,接回这孩子之后,暂时由我来照料他,顺便教他习惯咱们清洲这边的东西,毕竟他自幼在信玄那边长大。对了,你以前有没有在你家那儿见过他?”

    我想了想,摇头说道:“没印象。其实信玄公身边的人,我很不熟悉的。记得他身边有很多人,年轻小姓也相当不少。由于他年纪比我们大太多,平日又甚严格,不是很随便就能接近得。来到你们家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你们家也有人住在他家里。”

    “至少有两个。”信包低着头啃蟹爪,不时偷偷瞟我,没怎么说话,此刻却冷不丁儿接腔道,“犬山铁斋,除了他还有一人住在你那边家里,就是我侄儿胜长。”

    信照笑问:“胜长你不认识就算了,你没见过铁斋?”我摇头道:“真的没见过。我扫地那边只有一个看祠的老和尚,样子像头陀。平时他教我怎样清扫落叶最利索,并没看到他使过铁掌……水上飘什么的。”

    信包仰头打了个哈哈,脸上殊无半点笑容,提手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站起身走去屋外拣了一根扫帚,转返说道:“秋风扫落叶,铁掌断水流。”随即在我们愣望的面前耍弄几下扫把,霍霍生风。廊外有人驻足而观,说道:“好鎗法!”

    信包抡挥扫帚,袍袂飘舞,俊逸出尘,就在我脑中不由得浮显出昔日远山祠前红枫飘叶飞舞的光景之时,信包飒然伸杆点到我鼻前,我想也未想,信手拈筷夹住。犹未夹稳,杆梢疾收,信包只手绰帚,回搠廊下之人,却只虚晃一下,转面问道:“贞清,你也算得是鎗法行家。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廊外驻足而观之人在檐影下垂手稍想片刻,说道:“虽是一支寻常扫帚,到了你手上竟耍出这等漂亮的功夫,着实教人佩服。你有这样的鎗法,不需要左京亮他们保护就能跟庆次一样横行四处了。想是已获得小豆七鎗之一、横扫守护代派的那位长辈之真传,然而双手持帚而使鎗法,后来又改而只以单手持击,却似鎗中藏剑,暗含剑法门道。不知这又算什么路数呀?”

    “铁斋的路数,”信包单手挥帚,朝我指了指,笑觑道,“听说他年轻时曾经从河越那边一个谁那里学会了‘剑藏之术’,没和我们家兄长闹翻之前,也曾教过我一些。然而她只是拈筷随手一夹,便觑破了我这些虚把式。想必铁斋已然教会她更多东西,不知有没有这一手?”

    “哪一手?”贞清在廊外刚愕问出口,信包晃手出袖外,往旁边蓄满清水之缸拍落,掌击水面,嘭然溅水激洒,非仅浇淋贞清满头湿漉漉,连信包自己在缸边也跟落汤鸡一般,不顾浑身潮湿,伸头瞧了瞧缸内,懊恼道,“从前他教我练一掌击水,整缸水全击溅出外,才叫功夫有成。你看我练了这么多年,里边还剩大半缸水没给一掌打出去。唉,难道还要练到七十多岁或许才成点气候?”

    “来,吃吃吃,”长利勺了一大簇鱼虾肉塞我碗里,高高地堆起来,没顾往外看,忙着招呼道,“咱只管吃咱们的。都不晓得信包又发什么骚了,浪得一手好鎗法又怎么样?他在北伊势那边当女婿,也没什么仗可打。真打的时候又看不到他人在哪儿了,全是他麾下一大帮高手蜂涌上场,包括那些从明朝过来的玄袍道士,鎗林剑阵、花团锦簇。”

    我却暗自觉得不安:“唉呀,原来教我扫地的那个老头陀竟然是铁斋吗?被信包识破了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放心吧,不会有事儿。”便在一恍神之际,信包突然又坐回我旁边,浑若无事般夹菜就口,瞟着我的神情,淡然道,“虽然铁斋跟我兄长翻脸为敌,可他没跟我闹翻。况且我姐姐犬山殿向来待我很好,她和铁斋的儿子还留在这个家里,我们向来亲近。”

    “铁斋的儿子跟信正挺要好的,”听到信照在旁边插了一句,我忍不住问道,“那个信正怎么回事呀?我觉得怪可怜的,听说他写了一本书……”

    信雄捋着我的袜子悄往里看,闻言忙道:“别理信正,他写的那些东西没人看的。”

    “茶筅儿,你又……”信包提箸敲开他,瞪之曰,“信正的母亲是原田那边的双鎗直政之妹,他从小跟舅舅一家亲近。自从舅舅在进攻本愿寺时战死,一门遭冷落。外间传闻流放的丹羽勘介最近又被召回辅佐有乐,信正舅舅一家却仍遭放逐,而且已成定局。信正元服之后,娶他伯父信广的女儿为妻,成为古渡城城主,并且与信广一样被称为大隅守,成为信广的继承人。按说他应该与长秀密切,毕竟同是信广的女婿。然而没有……唉,听说他最近有意剃发出家。”

    长利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捣腾了一阵,转身拿本书给我,笑道:“瞧,这就是他写的那本书,不知所谓到极。”信照洗菜道:“这书似乎也不全是他自己写的,我听说提教利他们帮他做的汇编。不知是不是传闻中他们一直在弄的那本什么‘星河古图穿越’之类玄奥名堂……”长利指着书皮儿,说道:“应该就是这本,你瞧!”

    信包啧然道:“你在我屋里翻箱倒柜找东西,还挺利索的啊。是不是来翻我东西习惯了?”我拿着书未及翻看,闻言讶问:“这是你屋吗?先前我还以为是在信照或长利那里做火锅吃呢……”

    “当然是他屋宅,”信照捧着一盘剔好的蛙肉片儿倒入锅中搅拌,笑道,“我屋里东西多而且乱,长利那边满屋人,都挤不下一张火锅席。信包这院里做火锅最合适,宽敞而清静。早上我没看见你,就直接搬东西进来做菜了。”

    “信雄也在这里睡,是吧?”长利添着柴火,笑眯眯的问。“我那边人多嘈杂,要不我也搬过来跟你们作伴,随便打个地铺什么的就好。”

    我正翻着书,越看越纳闷儿,信包伸头悄问:“有没看见我那本诗集,后来四处找不着了……”我料有此出,就从身上掏出个皮袋儿,解开束绳儿,从里边取出一卷诗集塞还给他。信包接过去随手翻了翻,又道:“你若还想找什么书看,我里屋还有很多。不过更多藏书已经陆续搬去北伊势那边了,我一般都在居城那里住着,亲族聚会或者节日才回来家乡这间老屋里小住。他几个也一样,这儿是我们从小住过的老宅子。有乐常来住,都是他让人打理清扫整洁,平时阿市她们也帮忙照看。”

    我抬头问道:“这边也归有乐管吗?”信照勺汤试味,咂嘴说道:“除了打理他被赐予的整个郡,他也帮着管理这边。我们那位当家兄长搬去安土城之后,岐阜和清州城后来虽归信忠,不过清须乡下地方仍然交托给有乐照看,平时则是贞清在打理。贞清不爱离乡出外,宁愿奉命留在家乡守护。有乐和他挺要好的,也常托他去帮着照看家康的生母于大,她跟继夫俊胜就住在有乐那个郡内。”

    长利不安道:“有乐要被调去打仗了。我听信忠身边的人说亲族聚庆之后即将征伐甲州,准备让有乐从木曾口进攻鸟居卡,为叛将义昌当助攻。然后担任接受深志城降伏的职务,还要派他与森长可和团忠正一同向上野出兵并降伏小幡氏。”

    我听了默记在心,随即安慰道:“我想他应该不要紧的。鸟居岭那边无非就是猿飞佐助经常出没的地盘,深山老林里有很多凶悍的猴群,爱拦路抢人东西,还会扔石块打人头破。至于上州一带,除了小幡家有许多秘术高手之外,也可能还会遇到昌幸家的手下……”

    “那他死定了,”长利听了我的安慰,更增忐忑道,“搞不好有乐会死在鸟居岭,或者昌幸家。最近我总睡不好,觉得将会有很多人死!有乐可别在内……”

    我也担心。为了不让许多人死,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只有避免战争。

    “怎样避免最终开战呢?”我暗自寻思,“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想来可行。那就是开战之前,我赶紧跑回去找到胜赖并告诉他,镇守木曾口要隘的义昌要叛变,提醒胜赖先下手为强,领兵去拿下义昌,先搞定了这个叛徒之后,及早换将把守各个要口,使清洲和三河之敌得知我们已加强防备,他们未必还敢贸然来打。说不定这便能阻止开战,毕竟我们那边已有防范,而清洲同盟少了内应,就不好打了。大战或许一时就打不起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清晨,我要好好计划怎样逃去胜赖那边。因为聚庆结束,就要开战。短暂欢乐过后,往往难免会有悲哀。

    有乐他哥信长奏请朝旨,改年号为“天正”的那一年,我丈夫的兄长信玄在一路凯歌的进军上洛途中病亡。随即,信州诹访家族来的四郎胜赖到甲州当家,他兄弟五郎盛信被任命为高远城主。孙儿辈们接回流浪在外的那位奇怪老爷爷,他只肯到信州去住。我家翁信虎公前往高远城的途中,特意去观察了鸟居岭一带山林关卡,回来后设下“山林埋伏”之阵。盛信按他的意思,修筑“鸟居卡”布下重重死关防守,委托迹部治部丞、有贺备后守等数十名武将留心守护。

    永禄四年,信玄对曾经为“越后之龙”谦信大人内应的信州豪族海野、高坂、仁科诸氏做出了严厉的惩罚。沿袭当初对诹访氏的处置方式,由信玄次子,天生就双目失明的龙芳继承了海野家名,称海野信亲。由近习春日虎纲继承高坂家名,称高坂昌信。

    那年五月,信玄攻下信州安昙的森城,命仁科家族的城主盛政自尽。仁科氏作为清和源氏末流的名门,信玄不忍其家名从此断绝,因而让当时年仅五岁的五男晴清继承仁科氏的家名,改称仁科盛信,成为森城城主,起步就拥有亲族众百骑兵力。后来盛信入主高远城,直接统率的精兵逾三千。

    消灭为敌的势力,并由自己的血亲或者亲信继承家名复兴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明的手段,信玄就靠这个,逐渐收服了长期反抗自己、而且情况错综复杂的信州诸豪族。随即又这般处置新征服的东海之地,让我丈夫前去继承神尾家族,命他跟从继承“一条”家名的信龙。

    回想那一日,我跟随侍候信虎公一大早就上山察看形势的时候,这位奇怪的老爷爷指着鸟居岭周围的茂密山林,对我说:“这使我想起从前‘河东雄狮’氏康跟他父亲打来甲州,我在山中设下埋伏,与他激战的情景。然而信州这片地势更险恶,当年我若有这座山岭之地利可峙,就可以打败氏康,从而有望拿下关东。可惜我那时没有这样的好地方,如今我孙儿盛信有了它。倘能依我之计,善加利用地形,好好排兵布阵,在此设伏,将会有很多人死在这里。”

    当时四周一片宁静,朝露凝珠,翠叶鲜嫩。晨霭之间,赶早忙活的人影散布在田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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