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满堂花醉-《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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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禅师摇头,沉吟道:“或许天龙寺的周悦首座比我了解更多。毕竟周悦与其师林秀贞交往,或许你应该去问周悦。”
“我很想知道,”久秀大人垂目看盏,似自困惑,不觉端茶碗而忘饮,喃喃低语般说道,“他是要恢复清朗天下,还是要将这水搅得更浑?不论他想干什么,这个人还太年轻。年轻就会看不透世情与人心。尤其人心最难看透,它变化无定,翻覆风雨。人心里的风风雨雨,我看了许多年,还是淋一身湿。将来他会知道,除非他也能有机会像我一样活着慢慢变老,让岁月教他做人。”
说着,他忽然搁碗,拔剑在握,凝目而视,沉声说道:“不过我看他就像一把很锋利的剑。年轻人随意妄为,锋芒毕露,却也容易折断。”
“你不要试图折断信长这支利剑,”一如禅师伸按其握剑之手,加以劝告。“当心你自己反而先受其伤。想伤害他的那些人,渐渐变少,甚至快要不存在了。以我对他的观察,这个年轻人就像一团火光,或许他本身能发出你未必能轻易觉察到的亮光,他总能吸引一大帮年轻人和那些怀有理想、热情不死心的人从四面八方投奔而来,追随他一起战天斗地。这帮人天不怕、地不怕,跟着这束光走到今天,你以为他们凭什么熬过那些艰难岁月、苦苦撑下来靠的是什么?”
这时我又听到久秀大人曾经在山间亭子里弹琴吟唱的那首诗歌。记得这也是茶仙之作,名为月蚀诗。随着德大寺实久拉起的琴韵,以及万里小路充房的小鼓轻敲应和,哪吒头的小姑娘阿振领着一排女童在宗祠的廊下齐声咏唱:“东海出明月,清明照毫发。朱弦初罢弹,金兔正奇绝。三五与二八,此时光满时。颇奈虾蟆儿,吞我芳桂枝。”
有乐在旁见我投眸愣望,就凑近低言道:“这首诗歌是我让信包添加进去的,那时我们在清水寺后边听到小孩儿们一路走一路唱,还以为是儿歌来着。”名叫三丸儿的小女孩被阿振牵手拉出列,怯生生地稚声唱道:“我爱明镜洁,尔乃痕翳之。尔且无六翮,焉得升天涯。方寸有白刃,无由扬清辉。如何万里光,遭尔小物欺。却吐天汉中,良久素魄微。日月尚如此,人情良可知。”
闻听歌声恍如依昔,我不由困惑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总觉得好像刚刚还在那边……”
有乐会错了意,先自笑道:“你又迷糊了吗?先前我们在后园的树荫下喝着茶聊天,看吉继跟那谁下棋,差一点儿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好多人跑来催我们快到宗祠这边,说我哥哥们已经等半天了。”
我闻言微抿笑涡,瞥他一眼,问道:“下棋那是谁啊?看起来很不一般的样子……”
“那谁,”有乐张望道,“前边的那家伙吗?他名叫可近,岐阜人。他家由于支持赖武而被赖艺一派排挤,被迫迁居近江金森村,因此以金森为家姓。十八岁就离开金森村前往尾张出仕我父亲信秀公,我爸爸去世后他转而侍奉我那位当家哥哥。改名长近,战功赫赫,老早就升任正四位下、兵部卿。最近听说我哥要奏请朝廷授予金森长近从四位兵部大辅的官位。他同时也是著名的文人,且爱茶艺,背后对你从来赞不绝口,不过有些人把他也算入利休十哲,这让我很不爽。千家为什么把谁都拉进去当门下,偏偏总爱漏掉我呢?”
“是他吗?”我伸着头顾望道,“不像吧?”
“还能有谁?”有乐啧然道,“他旁边那个是津田盛月,也是我们家一族。父亲是刑部大辅,祖父好像是我的叔父信次。儿子有信任、信成。女儿是忠辰之妻。盛月也爱下棋,自从出仕于我那位当家哥哥,帮助我哥统一尾张。在我哥与织田信友的战斗中,亦即‘萱津之战’杀死坂井家的五郎,立下战功。又在我哥与另一位兄弟信行亦即信胜的战斗,又名稻生之战中,杀死权六手下的镰田勘之丞。因为这些功绩而成为黑母衣众之一。后来我哥派他担任将军义昭的守备,他也认识你那老家翁的,还和你爸爸交好,平日没事就一起下棋。你看看,你来我们家就像回自己的地方差不多,不少人都是你父亲和家翁那边的故交老友,就连我哥也属于老相识……对了,一直想问,你以前啥时候背着我跟他去逛街吃过京都的零食呀?”
“有吗?”我抿含微笑道,“一时不记得了。你哥旁边多了两个光头是谁呀?先前没见过好像是……”
“你别抵赖不认,”有乐啧出一声,随即也称讶,“咦?林利玄怎么也来看热闹了……你看见他没有?五人环绕身边那个,此即鹿盐利玄,他是唯一能与一世本因坊算砂抗争的一流棋士。本名又叫林利贤,身为棋坛大家,听说我哥让他获享五十石俸禄,由五人侍奉。跟在后面那几个似是林家同门子弟林世美和林世荣。后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阿野,也是林家同族的棋士,据闻其乃饮中女豪,酒量不让须眉。有一次阿野与男棋士们斗酒大获全胜,不料在回家路上酒力发作,踉跄而行,重重地扑跌了一交,竟撞掉六颗牙。”
我问:“那两个光头是谁呀?”
“光头吗?”有乐张望而笑,“他们是和尚。文文静静那个便是一世名人,创始本因坊家的年轻国手日海和尚。有时候对于所谓天才的说法是不能否认的。日海凭着绝顶聪明,从少年时代便在禅学上有着颇深的造诣,与此同时,围棋方面的修为也取得一日千里的进境,在日海二十岁时,便已成为公认的围棋第一国手,我哥身为天下诸侯中的风云儿,其实他也是酷爱弈棋且颇有心得之人,但与日海对局时受五子仍不是对手。出于钦佩,我哥称日海为棋界第一位‘名人’。此后,名人这一头衔便成为围棋界最强棋士的称号。”
我惊讶道:“你哥也会下棋,我想不到噢!”
“跟我们比,他虽厉害,然而跟高手比,他也是‘棋屎’一枚……”有乐笑道,“尤其是他的好棋友本因坊家的开山祖师算砂。这位伟大棋士童年时家庭相当贫困,因此和许多穷人家的小孩子一样自幼出家,法名寂光寺日海。他表面上平静如镜,却每次一见到我哥就情不自禁地脸泛红潮,眼光变热,他在我哥身边的样子就跟你见到我哥那样,只差没跟你一样流口水。”
“有吗?”我听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抬手轻轻捶他一拳,随即自揩嘴边,低头看了看,啧然道,“哪有?”
当时谁也没想到,时隔不久之后的那一年,信长在与另一位诸侯毛利家族的雄主辉元开战之际,轻骑简从,行至本能寺,为调剂心情,邀请日海和当时另一位棋道高手鹿盐利玄前来对局。弈至中盘时,竟下出了棋盘出现三个劫的局面,当一方在其中一处提出劫时,另两处便成为对手的劫材,而因为三劫都关系到整盘棋势,谁也没法粘劫中断劫争,棋局只得以无胜负告终。
这盘棋诡异的终局似乎暗示着紧随其后重大变故的发生。就在三劫之局的当天夜里,发生著名的本能寺之变。“三劫局乃不祥之兆”的说法,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京畿惊变的“三日天下”其实不止三天,而是十二天的风雨飘摇。在这些天里,日海召集僧众举行盛大佛事,大张旗鼓地为信长父子祈求冥福。时人皆认为日海此举危险,日海却不加理会。在那次佛事上有一位蒙面武士前来烧香,据说此人就是光秀的女婿秀满,亦即心腹谋臣明智光春,相传他曾跃马跨越琵琶湖。
秀满上香磕拜之际,群僧哑然,只闻轻声啜泣。主持这场法事的日海泪流满面,其之动容,平生仅有此一次。
命运之轮无情地不停转动着,在战乱的年代没有人能够预知自己明日的荣辱和生死。背叛了信长的人,紧跟着便在与信长遗臣秀吉的对决中败北,遭到愤怒的秀吉猴急地率军从辉元交战前线返师猛攻,以高山重友打出的十字幡阵为先锋,战鼓响遍天王山。秀吉、恒兴、信孝、长秀、清秀各路人马纷纷杀入战场,这场讨逆之战不出一天即决胜负。又过了数年,秀吉最终得到了天下,成为太阁,改姓丰臣。战国时代的纷争也终于进入了尾声。
秀吉与信长一样也是好棋之人,在弈棋之道上更是寂光寺日海的弟子。掌握了天下权势的丰臣秀吉,为日海设立了名人棋所,领朝廷俸禄,棋士以弈棋为职业的历史,似是从此时真正开始的,而寂光寺日海也正式改名为本因坊算砂,建立了辉煌的本因坊一门。
“日海这种爱寂静的人没想到也会被我哥拉来一同观看神棍表演,”闻听信照玩着青蛙在旁取笑,藤孝忍不住抬扇掩嘴,低言道,“年轻人怎么回事呀?祭祀宗社,其实是表示子孙后代不忘本,传承先辈之精神,沿续祖宗风俗而已,跟那些装神弄鬼之类行径完全不是一回事。祭祀的地方历来称为宗社、宗祠,更大一点的叫做神社或神宫,专司管事之人称为祠官、祠掌等。祝师宛是热田社的祠官,不是什么神棍。你祖上也不是神棍。他在你们村庄当剑神社的祠官,棍在哪里?”
“那不就有根棍?”长利伸头往祝师宛身后巨幅“剑”字挂布遮挡之处窥望,忽咦一声,指着问道,“本来不是应该有把剑供奉在龛前吗?怎么会变成一根棍子搁那儿……”
“剑去哪里啦?”没等有乐他们纷伸脑袋看清楚,秀吉打着“暂停”的手势,走出来招呼道,“难得这许多人有机会同框,大家快过来合个相!友闲,麻烦你和贞清让小姓们赶快往‘剑’字前面摆好椅子,咦……那个谁找回来了没有?就是扑什么西施哭那家伙!”
“啊,又合相呀?”我也被拉过来,和有乐他们家的小孩子们一起蹲在那排椅子前边。友闲拉人排列站位,边安排边说道,“这地方‘合相’好过河岸那边,你看恰有台阶可依次站人,身形矮的去站后面高的地方,身形高自己的站下来,不要愣看。那排椅子你们不要乱去坐,留给主公、权六、夕庵他们的……请贵客们也过来坐。咦,宗麟回来没有?”
后来我发现秀吉每逢这类聚会,总爱张罗着拉人一起“合相”,奇怪的是每一次“同框”,就会有一个长得像徐锦江的人也混在其间。不知道秀吉有没发现这个有趣的情况?
我含吮着食指兀自愣看,旁边有个人凑过来轻手往肩后拍我一下,随即塞一张纸条儿给我,俯近耳边吃吃的笑道:“等会儿合完相,想玩就去高次那边找我。”
鼻际闻到似曾相识的香气,我想起秀吉朋友盖的“迎宾楼”中那段邂逅。未待看清,那人转身就溜了。随着秀吉殷勤召唤,众人纷纷聚拢而近。高矮参差许多人影凑合到一起,齐摆出气宇轩昂的姿态,或立或坐,排在祠堂前庭集体发呆。我蹲于最前面正自乱望,五德那只小狗钻出花圃,也跑过来一起蹲在目光疯狂之人膝下。
“为什么那个长得像徐锦江的人又在里面?”几个小姓在金发画师旁边纳闷地指指戳戳道,“他是谁来着?怎么每次‘集体合相’都有他在内?”
“谁呀?”友闲让贞清端来一篮折扇,闻言转头愕觑,随即又忙着分发道,“谁没扇子在手,就自己过来拿,一人领一支,不要拿多了。扇骨上贴有‘相乐郡精华町风神坊奉赠鹿岛神宫与香取神宫’之类精美标签,显示此扇出自京都‘风神坊’我朋友家中手艺作坊所制,今天免费赠送给你们拿着陪主公合相,以后想买更多就找我要。大家记住它的招牌‘风神坊’啊!”
“友闲毕竟是町人出身,从来伶俐,为商家拉生意见缝插针,‘广而告之’的伎俩无所不在呀!”藤孝摇头自笑,接扇打开,吟念上边所题的诗句,“每从醉里忘此世,还就吟时认故我。”
一个高鼻深目的黑袍家伙撑着手杖说道:“大家坐好就别再乱动了。我给你们另换了一位速绘师,虽然也是金发,这位画工更好,曾为教堂做过群像绘画。你们看看他这幅同样名为‘最后的晚餐’之作就显露了不同的手法,画中每人皆有各自微妙的情态是不是?”
秀吉插话道:“倘如叫达芬奇来画我们就好了。可惜他早就已经‘挂’啦……”
“那他可能会将我们画成一个个鸡蛋集中摆在那里,”有乐笑道,“或者把我们许多人合成一个大鸡蛋画来逗你玩。”
“范礼安!”眼神疯狂家伙顾不上摆姿势,冲那撑手杖的黑袍之人高兴地招呼道,“老朋友,你也来了?快过来一起坐……”
黑袍之人上前拜见道:“我日前离开有馬郡,刚从九州那边返回,听说你们带宗麟一起玩,结果宗麟被你们玩丢了,我急忙赶来乡下打听,有下落了没?”眼疯之人冷哼道:“别担心,他的主自会保佑他没事。除非连你们自己也不信天上有主。”秀吉在旁贼忒嘻嘻道:“还在找。放心好了,他飞不上天。最多是被风吹去海上,可能遇到你们来来往往的番船,虽然他也信耶稣,但由于他语言不通,或许会被哪一国的水手捞上船当做奴隶拉去加勒比海那边卖给人干苦工,挥汗种香蕉。此后他当然要从种植园跑出来,却又撞上海盗,再次由于语言不通而被拐,最终流落拿骚那边,沦为海盗的一员也说不定……”
趁眼疯之人忙着拉高鼻深目的黑袍家伙寒喧的间隙,有乐向我笑觑道:“你见过范礼安带来的那个黑人没有?他成为我哥身边的武士了……”
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的黑人武士弥助,属于信长的一位家臣。他从前是传教士范礼安的奴隶,听说出生在莫桑比克岛,是马库阿族人。不知范礼安究竟是在途经莫桑比克时掠夺了他,还是在途经英属印度时买下了他,范礼安带着这个黑人奴隶参见信长。清洲人描述说:“自切支丹国而来之黑坊主参见。”并形容此人年龄为二十六七岁,拥有“十人的刚力”、“牛一般黑的身体”。信长立即对此人产生了极大兴趣,认为他身体的黑色似是染上去,于是脱掉了他的衣服并拿水用力擦洗,但未能擦去。于是信长方才相信黑肤是天生就有的。
在信长的强烈要求下,范礼安作出让步,同意将这个黑奴卖给信长。信长将这名黑奴取名“弥助”,亲自为其解除奴隶身份,给予他武士的地位,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侍卫。
“别扯那么多,大家认真合相。”眼疯之人唰的打开折扇,众人也跟着一齐展扇而摇。头上突然纷纷扬扬地飘落花瓣,馨香弥漫满堂,沁迷欲醉。闻听身后有些家伙闷哼着晕头晃倒,眼疯之人满头花瓣地睥睨道,“又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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