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瓜田李下-《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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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我俯身穿鞋,想想又好笑,说道,“刚才幸好我跑得快,迅速从权六家的院子后边翻篱溜出来,省去了‘瓜田李下’之嫌……”

    “让我猜猜,”有乐拎粽子东张西望道,“刚才权六一路狂奔,大骂‘西门庆’,该不会就是你吧?他看太多明朝那边市肆流行的‘公仔书’了,最近我听说时兴的是‘水浒’。你没被他捉奸,然后上演一出‘狮子楼斗杀西门庆’的精彩激烈血腥武打戏么?”

    “还好没有,”我不好意思的笑道,“他跑没我快。”

    “总之,”有乐拉着我到一个地方,爬上树杈,拣了棵横伸的树臂齐肩坐下,垂脚在半空中晃悠着说道,“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远离是非,包括离三婆和权六老婆远些,是我的人生守则之一。”

    我坐在他旁边,同看夕阳斜落丛峦之间,拭汗说道:“不过我觉得,高次姊姊对我很好。”

    “她对谁都那样,”有乐分一个粽子给我,说道。“尤其是对于想泡的人别提有多热情。然而火热劲头一过之后,难免又要由热情转为冷淡,甚至始乱终弃也不在话下。其前夫就是一个被无情抛弃的活例,前天他要在这棵树上吊,被我及时阻止。因为这棵老树是我从小就爱爬上来玩耍的好地方,我劝说他走去远一点另找棵树吊,然后他刚投绳挂上去,三婆就过来跟他聊天,两人拉家常到天黑,眼见炊烟四起,便互相道别回家去了……”

    我摇头不接,说道:“我不爱吃粽子,粘手的东西我一般都不碰。”

    “那好,我掰给你吃。”有乐掰粽喂些在我嘴里,笑道,“这是秀吉朋友送来的湖州粽子,很好吃的。那个沈嘉旺每次来找他身边的人谈生意,总会捎带许多好吃东西。你尝尝,是不是真的美味难挡?”

    我点了点头,问道:“沈嘉旺是谁呀?”

    “听说本是赵士祯的仆人,不知如何流落在此。沈嘉旺这样的伶俐人物,在哪儿都混得开,”有乐又掰些粽子喂我吃,随手摘掉我嘴边沾粘的糯米粒儿,甩了几下,反粘在他手上甩不掉,他便伸嘴舔吃,津津有味地说道,“果然粘得很。似这种大粽子,我一下子能吃好几个。就算每天吃也不腻味。”

    “然而这并非真的湖州粽子,”我忍不住告诉他,“而且也不大。我在东海‘尼御台’家里用筷子尝过湖州人做的粽子,而且我们甲州那边,明寺里有个粤僧会做岭南之粽,其中有些很大只,像这么大!”

    有乐看我用手比划粽子大小,眼为之直,不觉揩鼻说道:“哇啊……你的手真好看,既莹白又透着丰美,而且不失纤巧。”

    我移开手,见没法儿避,便红着脸轻轻打他肩膀一下,放回膝上,说道:“吃你的粽子!”随即侧靥而觑,又道:“我有些事要问你。”

    “什么啊?”有乐听我问起一事,瞠然道,“我哪有告诉阿振什么镜子之类事?镜子有什么用处,除了没事照一照,看自己样子靓不靓、头发乱不乱,它还有什么别的作用吗?”

    “你没听那谁说吗?”我蹙眉说道,“某些古镜似有特殊用途。阿振说你知道幸侃身上便有一个这种神奇的镜子,你如何知道他身上有过?而且,我听说供奉你岳父灵位的那个政秀寺也曾有一面这种镜子,不过后来丢失了……”

    “它很重要吗?其实也没丢失,”有乐吃着他以为的湖州粽子,嚼巴有声地在旁笑道,“在我这儿呢。却要澄清一下,不是我去偷的,那次去寺里逛,看见信澄他们拿了乱玩,我就加以没收。后来忘了放回去,我就带回家了。当住持的那谁也是精得很,回头发现供奉的东西丢了,怕我那位当家哥哥责怪,却不声张,悄悄改换了一个假冒的镜子摆上位……话说真的镜子又有什么用啊?很值钱吗?”

    “传说它能辅助穿越,”我对他并无隐瞒,尽管我疑心他有些事隐瞒我。“想是那个蚊子一样的瘦弱家伙也搞到一个,所以他能到处乱跑,先前好像还在你家园子里出没,并且拉着我家翁一起跑来你家里晃悠,那时他老人家好年轻,只是个毛头小子,就会喊打喊杀。更令人疑惑的是,他追着一个葵衫少年的身影,瞅着好眼熟,所见到的这些显然太奇怪了,不知是不是我在作梦?”

    “肯定是作梦!”有乐啃着粽子说道,“昨天你喝多了,因而梦也多。你家翁从来没年轻过,听说他也跟唱戏那个霆锋他爸爸‘四哥’一样从来就没年轻过,多少年总是那个德性,怎么会让你看到毛头小子的形状?至于所谓葵衫小子,其实我见过,不知是不是在作梦,然而其实是你穿上葵衫扮成男孩儿形态,先前你在我睡得迷糊时,忽然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出现在我房里,便是这身装扮。当时我含羞而醒,懵懵然以为家康这小子怎么三更半夜潜入我屋里,鬼鬼祟祟摸到我卧榻旁边,并且眼神曖昧,手还在伸,究竟意欲何为?”

    我缩手回来,忍不住又伸去打他一下,红着脸掐之曰:“胡说!我怎么会眼神曖昧地摸进你房里呢?”

    “你向来就是眼神曖昧,”有乐叫着苦,不顾手粘粽米粒儿,掏出镜子给我看,“瞧见没有?多曖昧的眼神儿!尤其是你在看见我哥哥或提到他的时候,就更加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曖昧到流口水甚至流鼻血的那种眼神儿。或许你本来是要摸进他房里去的,却不小心摸上了我床。总之,当时我在他那里喝多了,顺便睡在他房里。半夜你出现了,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什么,就又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溜掉。随后我看见我自己长着胡子出现,不过也好像是我哥,因为我和他长得本来就有些相似,这个家伙在昏暗的走廊里说了句话,我没太听清楚……”

    “我为什么扮成家康那小子的模样呢?”我拿过他手里的镜子,见粘有不少粽米粒儿,蹙着眉头想要弄掉,却粘上手,甩之不迭。“就算是在作梦,我这样做总该也要有原因呀。他跟我是仇家,我干嘛要扮成他的样子往你家跑?”

    “我怎么知道在我梦里你会怎么想的?”有乐舔着手上的糯米粒儿,摇头笑道,“在你的梦里我会怎么想,你能知道吗?咦,你家翁知道他穿越了吗?”

    我摇了摇头,笑道:“或许他不知道吧。他总是胡里胡涂的……”

    “幸好信虎不知道他穿越,否则会造成心里有很大的阴影。”有乐叹道,“我现在内心阴影就很大,有创伤。”

    我回想道:“不过我觉得已经有很大的阴影在那里了,听说他被赶出家门之前,老喝醉酒爱跟家臣们吵架,甚至发酒疯砍人。最终大家受够他了,就全家一致把他放逐在外,不许回来。”

    “其实我觉得那个蚊子模样的家伙创伤更深,你看他越来越衰颓。”有乐说道,“却也难怪。毕竟谁也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他穿越太多了。往前往后来回捣腾,看见了很多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内心会很崩溃。前次他偷偷告诉我说,有一回他不小心穿越去更遥远的古时候了,发现很多东西都体形巨大,连蚂蚁也大如狗,除了令他恶心之外,更糟心的是那个时候还没有人这种东西出现,他很孤独,不明白为什么困在那里许久,无论怎样乱撞也穿越不回来,而且周围很危险,到处长满巨大的植物,即便小草也有如庞然大物,风吹草叶拂在脸上就像猛挨一记巨大的巴掌。最可怕是,鳄鱼大如宫郊车。”

    我转面问道:“什么是宫郊车啊?”

    有乐舔着手说:“就是宫廷园林郊野一带有时出来巡游的那种跟大船一样的巨型花车,你没见过吗?下次带你去看……”

    正说话间,看见信雄路过,忽有发现,和几个小孩停步围观一个动物:“咦,母猪!”

    有乐走过去探眼而觑,说道:“哇,真肥呀!”

    我问:“他们在看什么这样起劲?”

    “看一个动物。”有乐转头告诉我,“确切地说,是一个肥胖的动物。可以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这个正在躺着晒腹皮的肥胖动物,这个词就是‘肥美可爱’到爆!”

    我问:“这个可爱动物会不会被人宰来吃呢?”

    “阿花她应该不至于会沦落到这步田地,”有乐笑道,“这是秀吉的宠物。名叫‘阿花’,他让干儿子八郎称呼这只猪为‘花姐’,他们姐弟相称。”

    我见猪旁躺了个光头的家伙,不免好奇地问道:“猪边睡了个人是谁呀?”

    “哦,那个游僧啊。”有乐施施然走回来,说道,“他叫木食应其,又称食僧。木食上人是秀吉崇信的真言宗和尚。所谓木食,是断五谷,常食果实。此类僧众一方面巡行各地,劝导民众念佛,或加持祈祷,一方面雕刻特殊的木雕佛。其所行与山岳信仰的关系颇深。”

    随即见那和尚递来个物,有乐接在手里瞧了瞧,奇道:“你雕刻的这是什么佛像来着?看似观音菩萨,却怎么坐的不是白莲宝座,看上去好像八个镜子连在一起……咦,这个小雕像有点眼熟!”信雄捡了根树枝,正和几个小孩一起伸去逗猪,蹲在那儿往猪肚皮搔痒痒之际,闻言起身探眼来瞧,随即发出甜嫩好听的声音,笑道:“和尚什么时候偷偷雕刻了大姐姐的模样,给我好不好?”

    “不,想要就求他另刻一个给你。”有乐从信雄跟前走开,拿那小雕像过来给我瞧,不无纳闷道,“‘怪力乱神’这个东西也真是怪!这和尚一直躺在园子里,仿佛烂醉如泥的样子,又不似真的醉。不知他什么时候见过你,居然偷偷雕刻了你的样子。看看像不像你?”

    我瞧了瞧,摇头说道:“看不出来,我觉得他可能只是在刻白衣大士而已。你们想多了!”忍不住望向那和尚,见他躺在那里,朝我似笑非笑。我信手从树上摘了个果子,投去给他。和尚接住,开口嚼吃。有乐抬头乱望树上,奇道:“什么果啊?我怎么没看见这棵树上有果子……”

    随即见那和尚手旁又多了个小木雕,有乐拾起来瞧,辨觑道:“啥时又刻了这个像?看上去仿佛一个张牙舞爪的树精……”

    信雄自去一株怪树旁边站立,发出水声浇洒的动静,闻言转头笑道:“我跟前这株树似未见过,瞧它样子多像树精!让我先来留下特别的气息做为标记,然后再用小刀刻上我的名号……”

    有乐啧然道:“你又不是五德那只小狗,为何看到生疏事物就急着去乱尿一通?”我瞥去一眼,忽感不安,伸手去拉扯信雄,说道:“当心那棵树……”不待说完树影里有什么,一只手倏然晃出,掴翻信雄,树下现出个披枝罩叶的人影,擞落网状斗篷所沾尿水,难掩懊恼道:“我扮树埋伏得这么好,居然被这个‘熊孩子’一泡尿给搅扰了!周围这么多树不去尿它们,却撒在我身上干嘛?”

    我急使记忆中那小僧景虎所授手法,抢在信雄挨掴之际,拉他过来。四下里树影一阵乱晃,数人攒闪而出,围将上前。有乐边跑边说:“远离怪力乱神,是我的人生守则之三。连树都成精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

    他跑没几步,被一个从树影里晃闪而出的披挂树叶之人拦住去路。有乐不得已,又跑回来,一迳叫嚷道:“旁边那只猪你们抱走好了,有猪不去捉,却缠住我们干什么?”为首那个扮树之人擞裤说道:“干掉这个大呼小叫的厮鸟,省得他乱声张!猪要跑由它跑,我们只捉那对男女去领赏。其余之人,碍事的全干掉!”

    眼见那和尚骑着猪跑,往树丛里溜得没影。有乐咋舌儿道:“猪也能跑得这么快?”信照提着一笼青蛙走来,也望着猪跑的方向,说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那是秀吉家的阿花吧?别看它肥,年年乡下举办猪跑大赛,它都是拿奖的……咦,你跑啥?”

    有乐边跑边说:“树成精了,好多树妖现形,变成人样,四下包抄来追我们。能不跑吗?”

    “怪力乱神!”信孝在前边张望道,“不过是好多杀手,扮成树样,在后面追你们。谁惹来这么多伊贺杀手,信照你的刀呢?”

    信照提着一笼青蛙边跑边说:“忘带出来了,赶快跑!”

    “我干嘛跑?”信孝从股后拔了个茄子出来,闻了闻,笑觑道,“闻过茄子就弄明白了。这些伊贺杀手想是冲信雄来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

    没等说完,忽被刀光削剩半棵断茄在手上拿着。嗖一声疾响,有一支飞刀扎在耳畔的树茎上。信孝变色道:“刀箭无眼,赶快跑!”

    信雄边逃边问:“保护我们的人呢,都去哪里了?”有乐东张西望道:“炊烟四起的这个点,想是吃晚饭去了,毕竟人是铁,饭是钢。人忙一天,就为三餐。不然图啥?”长利在前边招手道:“快跑来这边,到院子里躲躲!”

    “咦,这边怎么会有个小院?”有乐跑过来问,“谁家院子在树园里这么偏僻的地方,以前我们怎么没来玩过?”

    “就是那谁留下的院子,”信照提着青蛙说道,“瞅着很可怖,我们不敢来。尤其是天要黑了,不如我们趁坏人还没追近,赶快从后面溜出去……”

    “后面是啥去处?”有乐伸头一瞅,又缩回来,不安道,“这么阴森……我们家怎么会也有这么阴暗可怖的地方?”

    “后院出去没几步便到冢林了,”信照掩门不迭,惴然说道,“不远处就是从前那片乱坟之地,我们家打下这里之前的那些守护代们都不敢去的。我……我说什么也不敢往那边跑。不如咱们再回头,从前门杀出一条血路。”

    “用什么去厮杀?”有乐问道,“青蛙吗?你们连刀都不带一把,在家里遇上敌人怎么办?难道只有用茄子御敌不成?”

    我跟着他们几个在院落里正自乱撞,忽听前边传来“笃”一声撞响。有乐伸头往某间屋里瞅,猝有所见,讶问:“咦,你这个蚊子哪儿冒出来的,为什么在我家撞墙呀?”我闻言连忙来觑,果然看见那个蚊样家伙在一间屋里走避不迭。我四下瞧了瞧,没见那虎头虎脑的小子在畔,难免纳闷道:“怎么就剩你一个在此,我家翁呢?就是年轻时候的那个他……”

    有乐啧然道:“都说你那个‘邂逅年轻家翁’的奇遇只是梦而已啦,还纠结这一点。你家翁什么时候年轻过?我以前看见他来我家,样子就是一直老。他好像没变过外形,总是那个德性。就跟演戏那个霆锋的爸爸差不多……”信照在旁问道:“谁?”有乐说道:“信虎。你们以前也见过他,是不是他一直老?”长利在畔点头称是:“他好像一直没变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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