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先生和我·-《心》
第(2/3)页
先生脸上浮现出微微不安的表情,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甚至连自己都觉得不可信任。也就是说,由于我并不相信自己,所以才对所有人都不相信。除了诅咒自己,我别无他法。”
“如果您想得太多的话,谁都是靠不住的吧。”
“不,不只是想想,我是真的干过。干过之后,觉得非常吃惊,而且也很害怕。”
我正想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和先生聊下去,听到隔扇门后面的夫人对先生的两声招呼,而先生也同样回应了两声。夫人将先生叫到隔壁的房间。我不知道他们夫妻发生了什么,还没等我对此发挥出自己想象力的时候,先生已经回到了客厅。
“总之,别太相信我。太相信我的话,你早晚要后悔的。而且你会在自己受到欺骗后,进行残酷的报复。”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曾经拜在对方脚下的屈辱回忆,将会促使你产生把对方踩在脚下的报复欲望。我不希望未来受到侮辱,所以才会排斥此刻的尊重。我宁愿忍受现在的孤独,也不希望在将来感受到更大的孤独。我们生活在这个充满自由、独立与自我的现代社会,而其代价,就是每个人都不得不体会到这种孤独的感觉吧。”
我对有着这种思想的先生,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十五
在此之后,我每次见到夫人都会生出隐隐担心。先生对待夫人总是那种态度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夫人会满意吗?
从外表上,也看不出夫人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而我也没有近距离接触她的机会。每次夫人和我见面时,都是一副平素无奇的样子。而且如果先生不在家,我是很少和夫人见面的。
还有件事情让我更加迷惑不解——先生为什么对世人会是这种看法?这是以冷眼旁观的态度,对自己内心及现代社会进行观察所得到的结果吗?先生喜欢在端坐的状态下进行思考。只要有了先生的头脑,那么在家中端坐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出这种结果吗?我认为并不仅仅如此。先生的觉悟是有生命的,并不同于石头房子被焚毁后,冷却下来的空架子。我眼中的先生无异于一位思想家。但是在思想家所构建的主义后面,似乎镶入了某些强有力的事实。这些使自己血脉贲张、脉动停息的事实都源于他自己的切身经历,绝非道听途说。
这一切并非我的臆测,而是先生自己的告白。不过,这告白就像雨雾一般罩在我的头顶,令我产生阵阵恐慌。而我也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恐慌。告白是朦胧的,但这朦胧的告白对我的震撼则是清晰的。
我曾经以先生的这种人生观作为基础,想象也许是他所经历过的热恋故事(当然是在先生和夫人之间的恋爱)。先生曾经说过爱情即是罪恶,这多少可以成为某种线索。但是先生又对我说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可见,“爱情即是罪恶”这种接近厌世般的想法,不可能发源于二人之间的恋情中。“曾经拜在对方脚下的屈辱回忆,将会促使你产生把对方踩在脚下的报复欲望。”——先生的这番言论,应该适用于现代社会关系的两个人之间,而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间就显然不太合适了。
时时浮现在我记忆中的,还有杂司谷的那个不知是何人的墓地。我只知道这座墓地的主人和先生有着很深的渊源。我不断地期望走入先生的生活,却又无法向他靠近。但作为先生的一个人生片段而存在的那座墓地,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头脑之中。可对我来说,那座墓地则是“死”的。它无法成为打开我们二人之间生命之门的钥匙,倒好像是横亘在我们之间,阻碍我们相通的一道障碍。
在过往如常的生活中,我又有了一次必须和夫人直接对话的机会。那是一个白昼渐短的秋日,天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寒冷。人们开始忙碌。先生家附近连续三四天都遭到盗贼的骚扰。盗窃总是发生在半夜,虽然被盗的各家都没有损失什么贵重的物品,可只要被盗贼盯上了,就一定会有一些东西被偷走。夫人对此大感不安。而先生正巧有一晚不得不出门应酬。先生有位在老家医院工作的朋友,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东京,他必须和其他两三位朋友一起,请这位进京的老乡吃饭。先生对我说明了原委,希望我在他回家前都待在他的家里。对此,我当然欣然接受。
十六
我到先生家的时候已经黄昏了,正要点灯,但做事认真的先生已经出去了。
“他怕去晚了,刚刚出门的。”夫人一面说着,一面把我领到书房。
书房里除了写字台和椅子之外,还有许多图书。在透过灯光的玻璃后面,排排书脊映耀出美丽的光芒。夫人让我坐在火盆前的坐垫上,说了一句“请先在这儿读读书吧”,然后就离开了。我抽着香烟,正襟危坐,像是一个等待主人归来的访客。随后听到夫人在茶室吩咐女佣做事的声音。书房在茶室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从整栋房子的角度来看,要比客厅更安静。夫人的话语声停下来后,整个空间又恢复了安静。我怀着盗贼将会突然而至的危机感,屏气凝神地留意着房间各处。
三十分钟后,夫人又出现在了书房门口。“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用稍带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她看着我像个客人一样正襟危坐的姿态,不仅觉得有些好笑。
“这儿不舒服吗?”
“没有,不觉得不舒服。”
“是不是有些无聊啊?”
“没有。我总觉得盗贼会随时闯入,有一些紧张罢了。”
夫人就这样用手捧着红茶茶碗,微笑着站在那里。
“这儿是个角落,不太适合看家啊。”我说道。
“啊,真抱歉,那就来房间中心的位置吧。我想你会觉得无聊,所以拿了茶来。如果茶室可以的话,就请去那儿吧。”
我尾随夫人出了书房。茶室里有个漂亮的长方形火盆,置于其上的铁壶发出响声。我在这儿吃了糕点,喝了茶。夫人说怕喝了茶睡不着觉,碰也没碰茶杯。
“先生是不是常有这样出去应酬的事情?”
“不,这种事并不多。最近他好像很反感与人见面。”
夫人说话时的样子,并没有显出特别的尴尬。于是,我就壮起了胆子。
“这样说,只有您是例外了?”
“不,他也不想看见我。”
“这不是实话。”我说道,“您明知这不是实话,还要这么说。”
“为什么?”
“要我来说,先生一定是深爱着您,所以才不愿意和外人接触。”
“你真不愧是个读书人,讲大道理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熟练了。同样的道理,也可以说正是因为他厌恶这个社会,所以连我也一起厌恶了呢。”
“两种说法虽然听起来都成立,但现在的情况,只有我的说法是正确的。”
“我不想争论。男人就是喜欢争论,好像沉溺于其中。仿佛眼前明明就是个空酒盅,可他们还是会没完没了地推杯换盏一样。”
夫人的言辞有些尖锐,但称不上到了刺耳的程度。夫人不是那种很现代的人,不是那种向对方展示自己头脑中的思想,并由此获得自尊的那种人。她看上去更希望隐藏自己的“心”。
十七
本来我在那之后还有一些话要说,可担心被夫人当成无故乱发议论的轻浮之辈,只好保持沉默。夫人看着已经被我饮干的红茶茶杯,生怕怠慢了我,立刻问道:“再来一杯吗?”我马上将茶杯递给了夫人。
“要放几块?一块还是两块?”
夫人夹起方糖,一面看着我的脸,一面询问放入方糖的数量,这一幕使我颇觉奇怪。她的态度说不上是为了取悦我,倒好像是为了缓和刚才说出的尖锐语言,而做出的体贴举动。
我默默地喝着茶,直到喝干碗里的茶,还是一言未发。
“你不用太拘束了。”夫人说道。
“一张嘴又得争论,弄不好还要被说。”我答道。
“哪儿能啊。”夫人又说道。
就这样,两个人又以此为起点聊了起来。这次的话题是关于先生的事情,对此我们都很有兴趣。
“夫人,让我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吧。对您来说可能是些空泛的大道理,但我并不是随口乱说的。”
“那么,请说吧。”
“如果夫人您现在忽然不在了,那么先生能像现在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吗?”
“这怎么能知道啊。这种事你只能问他自己啊,问我又有什么用呢?”
“夫人,我是认真的。所以请您不要回避,请正面回答我。”
“正面回答的话,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那么,您到底有多爱您的先生?这个问题与其问先生,倒不如问您更合适。请您回答我。”
“这样的问题,不必突如其来地问吧。”
“您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问,答案显而易见,是吗?”
“是啊。”
“您对先生如此忠诚,如果您忽然离他而去,先生会怎么样呢?对世间万物都兴趣索然的先生,在您离世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不是从他的角度,而是从您的角度来看,会变成怎样的呢?以您来看,先生是会更幸福呢,还是会变得更不幸呢?”
“如果从我的角度来看,答案很明显啊——虽然先生可能不会这么看——如果没有我,先生只会变得更不幸,甚至无法活在世上了。这样说来,好像我有些自以为是。但是我相信:现在只有我能使先生感觉到人世间的幸福,其他任何人都给不了先生同样的幸福。我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我才会如此平静。”
“可我觉得,先生应该非常清楚您的这种想法啊。”
“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您的意思还是说先生对您感到厌烦了?”
“我觉得不会,他没有讨厌我的理由。但是先生对世间是感到讨厌的。他一开始是对世间感到讨厌,而最近又开始对他人感到讨厌。而我作为人世间的一个,不也同样不会得到好感吗?”
我终于理解了夫人口中“讨厌”的含义了。
十八
我对夫人的理解力十分佩服。夫人性情中那种不同于旧式日本女人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几乎不怎么使用当下流行的所谓流行语之类的词汇。
我是个从未和女人有过深入交往的迂阔青年。作为男人,我出于对异性的本能,也常常将女性作为憧憬的对象。可是,这种懵懵懂懂的憧憬,只像人们眺望春日那令人怀念的云朵时的感觉而已。正因为如此,只要眼前有女性出现,我的感觉往往就会发生忽然的变化。我不会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性所吸引,恰恰相反,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倒会产生出某种奇怪的排斥感。而在面对夫人的时候,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也没有感觉到横亘在普通男女之间那种思想上的差距。我几乎忘了夫人是位女士,只当她是先生诚实的批评者和同情者。
“夫人,在我之前问过您,为什么先生不去做一些社会上的工作。您听到后,说他以前不是那样的。”
“嗯,是说过。真的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呢?”
“就像你希望的一样,也像我希望的一样,他是个踏实可靠的人。”
“那为什么忽然变化这么大呢?”
“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是慢慢来的。”
“夫人,您在那段时间也一直陪在先生左右吧。”
“当然,我们是夫妻啊。”
“那么说,您应该很清楚先生发生变化的根源了。”
“就是这件事儿让我困惑啊。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自己挺痛苦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以前多少次求他说明原因,却总是被敷衍。”
“先生怎么说?”
“他总是说‘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啊’之类的话,然后就一言不发了。”
我陷入了沉默。夫人也没有继续开口。女佣室内的女佣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我好像把盗贼的事情都忘干净了。
“你不认为我有责任吗?”夫人忽然问道。
“不会啊。”我回答。
“请坦白直言。如果别人真这样想我的话,比杀了我还痛苦。”夫人又说道,“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为先生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您不必担心。放心吧,我保证。”
夫人拨了一下火盆里的灰,然后将水壶中的水倒进铁壶中。铁壶立刻就不响了。
“我终于没有忍住,向先生说‘如果我有什么缺点,请不用客气,说出来’。而先生却说‘你没什么缺点,不对的是我’。我非常难过,流下眼泪。但我却更想知道自己的缺点。”
此刻,夫人的眼中噙着满满的泪水。
十九
最初,我认为我可以理解夫人。而在我们的谈话中,她的模样渐渐发生了变化。夫人不再影响我的头脑,而是开始触摸我的内心。明明自己与丈夫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隔膜,但两个人之间总有什么东西存在着。想睁大眼睛看清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却又一无所见——这就是使夫人痛苦不堪的主要原因。
最初夫人认定,先生是以厌恶的眼光来观察世间的,所以最终导致自己也会被厌恶。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能完全相信这个“认定”。如果刨根问底的话,她的想法会恰恰相反。她的推测是:正是由于先生先讨厌了自己,而后才发展成讨厌整个社会的。可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支持这一推测的事实。
先生的态度总是那样温柔亲切。夫人将这个疑团用日常夫妻间的温情包裹起来,并将它放置在心底。而今晚,夫人在我面前将这个包裹打开了。
“你怎么想?”夫人问道,“他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还是因为你所说的人生观什么的,才变成那样的呢?请不要有什么掩饰,直白地告诉我吧。”
我没有打算隐藏什么。可是如果那里有个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存在的话,那么无论我如何回答,都不能使夫人满意吧,而且我相信那里确实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我也不清楚。”
听到我的回复后,夫人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某种期望落空的可怜表情。我立刻接着说道:
“可我能保证,先生绝对不会讨厌夫人。我告诉您的都是我听先生亲口说的。先生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吧。”
夫人没有任何表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实际上,我也猜到了一点……”
“您是说先生变成这种样子的原因吗?”
“嗯。如果说那就是原因的话,我就没有什么责任了。仅是这样,我就太高兴了。”
“是什么事儿?”
夫人望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我就说了,你帮我判断一下。”
“如果我能的话。”
“我可不能全说出来啊。全说出来的话会被骂的,只能说不会被骂的部分。”
我吞了一口唾液,表情十分紧张。
“在先生的大学时代,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这位朋友在毕业前夕就去世了,而且是忽然去世的。”
夫人用仿佛耳语般的细小声音对我说:“可实际上,他的死很离奇。”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追问道:“为什么?”
“只能说到这儿了。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后,先生的性格就慢慢地改变了。我不知道他那个朋友为什么会死,先生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但如果究其原委,先生发生变化的原因可能只有这件事儿了吧。”
“那个朋友,是不是葬在杂司谷墓地的那位?”
“这个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一位好友,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吗?我希望能了解个中究竟。所以才希望你能帮我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倒是倾向于否定。
二十
我想用一切自己可以得到的事实来安慰夫人。而夫人好像也希望尽可能地从我这里得到安慰。就这样,我们二人无休止地重复着同一个话题。可我总是抓不住事情的要领,而谈话中所产生出的那种如薄雾般的疑惑,也使夫人感到不安。至于事件的真相,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算她了解的那部分,也不会向我和盘托出。于是,作为安慰人的我,与作为安慰对象的夫人,都像是漂浮在摇晃的水面上。夫人一边摇晃,一边奋力地抓住我微弱的判断进而做出的安慰。
大概十点左右,门口响起先生的脚步声。夫人就像立刻忘记了刚刚的事情,撇开坐在对面的我,起身迎了上去,差点儿就与正在开格子门的先生迎面撞在了一起。而留在原地的我,也尾随着夫人走上前去。只有女佣好像还在打盹儿,始终也没有出现。
先生看上去兴致颇高,但夫人好像更高兴的样子。刚才还是美目含泪、黛眉紧锁的夫人,即刻变成另一种样子,这不由得使我深深地注视着她。如果说那不是伪装出来的话(实际上,我并不觉得这是伪装出来的),那么刚才她所有的诉说,都只不过是为了玩弄伤感而进行的女性游戏罢了,只是我成了她这场游戏的陪衬。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并不想这样责怪夫人,只是觉得她忽然一下子开朗了,自己也很安心。仔细想想,若真是这样的话,自己也没有可担心的了。
“辛苦了,小偷没来吧?”先生笑着对我说,“没来的话,你岂不是很扫兴吗?”
我要回去的时候,夫人对我说:“真是抱歉。”她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占用了我的宝贵时间而感到歉意,倒像是有些开玩笑似的,对特意而来却没有遇到小偷的我感到遗憾。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将刚才我吃剩的点心包好后递给我。我将其放在袖兜里,拐出人迹稀少、夜气微寒的小道,朝着灯火热闹的大街匆匆走去。
我从自己的记忆中,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抽拔而出,如此详尽地叙述出来。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将其记录下来。说实话,以我收下点心后准备回家时的心情而言,并不觉得那天晚上的谈话有什么重要之处。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准备吃午饭。一看到昨晚放在桌子上的点心包,立刻就拿出里面涂有巧克力的茶色蛋糕塞进嘴里。在这样大快朵颐时,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送给我这些蛋糕的夫妻,真的是这世上非常幸福的一对伉俪。
暮秋到初冬的这段时间,一切都安稳如常。在我拜访先生的时候,也会顺便请夫人帮我洗补衣物。我以前从未穿过和式衬衫,从那时开始,我还拜托夫人给衬衫缝上了黑色的领子。由于夫人没有子嗣,她对这些活计不仅没有感到麻烦,反而觉得可以打发时间,而且对身体也有益。
“这是手工织的啊,我还没缝过质地这么好的和服呢。不过缝得不是很好,针都顶不进去,已经断了两根了。”
就算她怎么抱怨,脸上也没有丝毫嫌麻烦的表情。
二十一
冬季来临的时候,我不得不回老家一趟。母亲来信,讲述了父亲病情堪忧的情况;最后嘱咐我,虽然现在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可毕竟年事已高,还是希望我尽可能抽时间回去一趟。
父亲很久以前就得了肾脏疾病。就像很多得这种病的中老年人一样,父亲的肾病是慢性的。可不管是父亲自己还是家里的其他人,都相信只要好好调养,是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的。现在每当有客人拜访,父亲就向其夸耀,说多亏了自己懂得养生知识,才能撑到现在云云。母亲在信里说,有一次父亲要去院子里做什么的时候,忽然晕倒了。家里错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就做了相应的处理。事后才从医生处得知,根本不是一回事。这次事故到底还是老毛病发作的结果。就这样,家里人开始把忽然晕倒和肾病放到一起来考虑了。
离寒假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觉得学期结束后再回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就这样拖了两三天。但在这两三天中,父亲卧床和母亲担心的样子时时浮现在眼前,让我感到阵阵心痛。就这样,最终我下决心赶回老家。为了节省从家里寄来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向他告别时,顺便请他先为我垫付路费。
先生有些小感冒,懒得到客厅去,便把我引至书房。入冬后就少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洒到书桌上。先生在这间日照极好的房间中放了一个大火盆,火盆的三脚架上悬挂着冒着水蒸气的脸盆,先生用这种增湿的方法来防止呼吸困难。
“还不如得场大病来得痛快,这样的小感冒真烦人啊。”先生苦笑着对我说。
先生其实没得过什么大病。听了他的话,我有点儿想笑的冲动。
“感冒什么的我还受得了,要是再有什么重一些的病就不行了。先生的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吧。您亲身试试就知道了。”
“是啊。如果我得病,就得个绝症最好了。”
我没有特别在意先生话里的意思。随后说起母亲来信的事,并提出借钱救急的请求。
“你一定不容易吧。这点儿钱的话我现在手头就有,你拿去吧。”
先生叫夫人把需要的钱拿给我。夫人从茶柜或者什么柜子的抽屉中取出钱,然后郑重地用半纸包上,对我说:“你一定很担心吧。”
“晕倒了好几次吗?”先生问道。
“信里什么都没说。这种情况会多次重复发生吗?”
“嗯。”
我这才知道,夫人的母亲就是得了和我父亲一样的病去世的。
“这病很难治吧?”我说道。
“是啊。如果我能代替就好了。你父亲有恶心的症状吗?”
“到底怎样,信里也没写。大概没有吧。”
“如果没有恶心呕吐的症状,问题就不大。”夫人说道。
我乘坐当晚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像想象中那么严重。不过我到家的时候,他还盘着腿坐在地铺上。他对我说:“一家子都这么担心,我也只能成天坐在这儿,哪儿也不能去。其实我走走什么的完全没问题。”但从第二天开始,父亲就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起身下地。母亲只得一面不情愿地将粗布被褥叠好,一面对我说:“你父亲一看你回来了,一下子就开始逞强了。”可我并不觉得父亲的行为是逞强。
我哥哥在离家很远的九州工作。如果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很难和父母见上一面。妹妹已经嫁到他乡,也不是个能随便回家的人。我们兄妹三人之中,行动最自由的,就算是还在上学的我了。我能按照母亲的吩咐,暂时放下学校的功课,在假期之前赶了回来——父亲感到非常满足。
“就为我这点儿小病而耽误功课,太可惜了。你母亲真不该写那么夸张的信。”
父亲嘴上这样说着。不仅如此,他还将一直铺着的被褥收起来,以显示自己健康如常。
“您别太大意了,弄不好又会复发的。”
对于我的提醒,父亲欣然接受,但又毫不在乎。
“没什么大碍。只要像平常一样,多注意点儿就行了。”
父亲的病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大碍。他在家中自由走动,既不会喘粗气,也没有晕眩感。只不过脸色要比正常人差很多。不过这也是老毛病了,我们并没有对此特别在意。
我写信对先生表示感谢,告诉他等自己正月回东京的时候,把钱还给他。在信中,我还将父亲的病症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目前身体稳定,眩晕、呕吐等症状一概没有写进去。在信的末尾,还顺带问候了一下先生的感冒情况。说实话,我并没有把感冒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将信寄给先生的时候,压根儿没有期望他会回信。信发出去之后,我就和父母聊着先生的事,在这遥远的地方想象着先生的书房。
“这次去东京给他带点儿香菇吧。”
“嗯。不过不知道先生爱不爱吃干香菇。”
“虽然味道可能差点儿,可也没有人会觉得难吃吧。”
对我来说,将香菇和先生想到一起,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在接到先生的回信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先生的回信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向我传达了善意。这封内容简单的书信令我喜出望外,毕竟这是先生寄给我的第一封信。
说到“第一封”三个字,可能会让人觉得我和先生之间的信件往来非常多,可事实并非如此。先生生前只给我寄过两封信。这次内容简单的回信就是第一封,而其后的第二封信,则是在先生去世之前寄给我的那封篇幅极长的信。
基于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做运动时必须十分谨慎。虽说是从床上起来了,实际上几乎没出过家门。在某个天气晴朗的午后,父亲曾经走到院子里。而我由于担心出现意外,紧跟在他的身后,并让父亲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而父亲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二十三
我常陪着无聊的父亲下将棋。我们父子俩都属于生性慵懒的那类人,下棋时,手脚都还在被炉里,棋盘就摆在被炉的木架上。每走一步,都要特意把手从被炉的铺盖下伸出来。有时我们直到第二局开盘的时候,才会发现弄丢了上局被吃掉的棋子。更可笑的是,母亲甚至在炉灰中找到过棋子,然后用火筷子夹出来。
“如果是围棋盘的话,就嫌太高了,而且还要盘腿,没法放在被炉上。这儿还是放将棋盘合适,舒舒服服,正合懒人意。来,再来一盘!”
父亲赢棋的时候,一定说再来一盘。当然,他输棋的时候,也会说再来一盘。总而言之,无论输赢,只要围着被炉,他就是个喜欢下棋的人。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儿新鲜劲儿,自己还对这种隐居般的娱乐项目抱有很大兴趣,但是时间久了,年轻的我便开始不满足于这种低强度刺激了。我常把攥着“金将”和“香车”的拳头伸向头顶,忍不住地打着哈欠。
我心里还是挂念着东京的事情。我能听到在自己血脉贲张的心房深处,持续跳动的鼓噪声。更不可思议的是,借助先生的力量,这种鼓噪声在微妙的意识状态之中被强化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将父亲和先生相比较。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两个人都是极为普通的老实男人,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闪光之处。虽然这样说,喜欢下棋的父亲,即使仅仅作为娱乐的搭档,还是不能令我满意。而我和先生虽然从没有一起娱乐的经历,可他给予我头脑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要远远超过娱乐玩伴之间所产生的那种亲密关系。只是,“头脑”显得过于冷漠,应该说是我的“内心”。那时的我认为,无论是先生的力量正在注入我的肌肉,还是先生的生命正在我的血液中流淌,都毫不为过。父亲当然是我的父亲,而先生则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当我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大为惊讶,就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理。
就这样我度过了一段百无聊赖的时光。刚回来的那阵子,一直把我当成宝贝的父母,现在也开始觉得有点儿乏味了。我想,这是任何在假期回老家探亲的人都能体会到的心情吧。在到家最初的一周内,自己好像被奉为上宾,各种款待。而在超过这个时段之后,家人的热情就开始慢慢冷却下来,最后自己就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一员。而我待在家中的时间已经超过了顶峰。每次我回老家,身上总会带着父母无法理解的东京习气。用老话说,仿佛带着天主教的做派进了儒教人的家中——我的这种习气令父母不知所措。当然,我会想着将它隐藏起来。可原本依附在身上的东西,就算隐藏,也会被父母发现的。最终,这一切都让我倍感无趣,只想早些回到东京。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的身体没有恶化,还能维持现在的健康状态。为了慎重起见,家里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请来医术高超的医生为他进行诊治。在缜密细致的检查之后,最终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情况。就这样,我决定在寒假快要结束之前离开老家。可当我向父母表达这种意愿的时候,竟然奇妙地遭到了反对。
“现在就要回去?是不是太早了?”母亲说道。
“再待四五天也不迟吧?”父亲说道。
我没有变更自己已经定好的出发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后才发现,过年时大门装饰的松枝已经被取掉了。街道上吹着凛冽的寒风,正月的喜气景象已经消失殆尽了。
我马上去先生家中还钱,顺带拿着从老家带来的香菇。但直接拿出香菇可能会显得有些突兀,于是我把它放到夫人面前时,特意表示“这是我母亲让我带给您的”。香菇放在了一个点心盒里。夫人在郑重道谢后,将点心盒拿起准备放入柜内。而她在拿起盒子的时候,由于感觉里面很轻,稍显惊讶地问道:“里面是什么点心?”夫人是位认真诚恳的女性,总会时不时地表现出孩童般的天真气质。
两个人问了许多我父亲病情的问题,表达了各种各样的担忧。其中先生说道:
“听了你父亲的情况,虽然现在暂时比较稳定,可到底是生病的人,不得不事事谨慎。”先生对肾病的知识要远超于我。“得这个病的人都有个特点,就是虽然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但由于没什么感觉,所以就不当回事儿。我以前认识一个士官,他就为此死去了,死得很离奇,睡在他旁边的妻子连措手的机会都没有。半夜的时候告诉妻子,说自己有点儿难受,第二天早上就死了。陪护的妻子还以为他还在睡觉呢。”
原本更倾向于乐观的我,忽然感到阵阵不安。
“我父亲也会这样吗?真是说不准啊。”
“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不能根治。可眼下看来没什么问题。”
“既然医生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是个不拘小节、性格粗率的军人。”
我稍稍放下心来。而一直注视着我一举一动的先生,随后又补充道:
“其实无论人健康与否,都是脆弱不堪的。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以某种方式死掉了。”
“先生也会思考这些事儿吗?”
“就算我身体再好,也不禁会想到这些的。”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是常有人突然就死了吗?这也没什么不自然的。还有一些,是由于非自然的暴力而猝死的吧。”
“非自然的暴力是指什么?”
“我也说不清。但自杀的人都算是死于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么说,被杀的人也属于非自然的暴力了?”
“我没考虑过被杀的情况,不过你这么一说,倒也是的。”
那天,在聊了这些之后我就回去了。到了宿舍,对父亲病情的担心也减少了。先生所说的自然死亡、非自然的暴力死亡之类的话,也只在当时给我留下了浅显的印象,事后就抛到脑后了。而我考虑的,是那篇曾经几次都想动笔,但都放弃了的毕业论文——我必须开始下笔了。
二十五
我计划六月份从学校毕业。按照规定,毕业论文在四月份就必须完成。二、三、四,我屈指估算了一下剩余的时间,开始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胆量了。其他同学很早就开始收集材料,整理笔记,看上去忙忙碌碌的。只有我什么都没做。本来下定决心在年后就大干一场,可决心很快就消散了。以前我只是在脑中以空想的方式,勾勒了论文大概的轮廓。而现在却感到灵感枯竭,不禁使我开始着急起来。于是,我决定将论文的命题缩小。不再去费力地将凝练的思想进行系统化整理,只将书中现成的材料罗列并举,最后加上自己的结论即可。
由于我的选题和先生的专业有些接近,所以确定选题的时候曾经征求过他的意见,先生认为不错。狼狈不堪的我赶快跑到先生家,向他询问相关参考书的内容。先生把所学的相关知识倾囊相授,还说要借给我两三册相关书籍。可即使这样,他也丝毫没有具体指导我写毕业论文的意思。
“我最近都没怎么读书,对新鲜事物也了解不多。你最好还是多向学校里的老师请教。”
我忽然想起夫人曾经对我说过,先生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读书。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读书的兴趣大减。于是,我就将论文的事放在一边,开口问道:
“先生,您现在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爱读书了?”
“也没什么原因……总觉得读多少书,也不会变得多了不起吧。再说……”
“还有其他原因吗?”
“也谈不上其他原因。在以前,总觉得被人问住是件挺丢人的事儿。但最近觉得即使被问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所以就连打起精神读书的欲望也消失了。哎,说得简单点儿,就是我老了。”
先生的话语非常平静,并没有远离社会那种人的痛苦感。而我也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就这样我返回了宿舍,心中既不认为先生老了,也不觉得他有多伟大。
就这样,我就像个被毕业论文折磨的精神病人一样,双目赤红,精神痛苦。我找了一些去年毕业的朋友,向他们问东问西。其中一人说,自己是在截稿日,乘汽车飞奔到事务所才没有误点的。另一个人说,自己到场时,比预定的五点迟到了十五分钟,眼看就有被拒收的危险。多亏主任宽宏大量,论文才被受理。听到这些,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心里也有了底。我终日在书桌前埋头苦干,不然就出入于光线阴暗的书库,在高大的书架前来回往复。就如同收藏家寻找古董一样,细细地盯着书脊上的烫金字。
梅花开后,寒风渐渐转南。再过一段时间,耳边就会隐隐地听到关于樱花的各种话题了。而我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地撰写论文。终于,在四月下旬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论文。在此期间,我从未拜访过先生。
二十六
我获得解放时,已是初夏时分。在花瓣已经凋落的八重樱枝头,不知不觉中生出云霞般的嫩叶。我的心如同刚刚出笼的小鸟,一面将广阔天地尽收眼底,一面自由地振翅高飞。我去先生家拜访,这一路上的风景颇为迷人——枸橘藩篱黑乎乎的枝条上,处处嫩芽丛生;石榴树干枯的树干上,映衬着日光的黄褐色叶子发出夺目的色彩。我觉得一切都如此新奇,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欣赏到这样的美景似的。
先生看着我面带喜色的神情,说道:“论文的事儿已经没问题了吧,这太好了。”我回答说:“托您的福,总算是弄完了。现在可真是没什么事儿了。”
实际上,那时的我心里非常高兴,总觉得自己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可以放开手脚尽情地玩耍了。我对已经完成的论文也非常满意,感觉一定可以通过。我喋喋不休地在先生面前讲着论文的内容。而先生还和原来一样,总是用“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之类的语言来回应,而再没有什么别的评论。与其说我感到不满意,倒不如说有些扫兴。但是我太过于兴致勃勃,与先生因循守旧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便尝试进行反击。我邀请先生到万物复苏的大自然中走走。
“先生,您到外面去散散步吧。出去转转会让您心情变好的。”
“去哪儿?”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想和先生一起去郊外。
一小时后,按照原定计划,我和先生离开市区,在一个说不上是村子还是城镇的僻静地方,四处溜达。我从石楠树墙上取下一片柔软的嫩叶,吹起了叶笛。我有个朋友是鹿儿岛人,我总爱模仿他,也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吹叶笛。虽然我得意地一路吹着叶笛,可先生却是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向别处走去。
不久,我们来到一处位置微高的独栋房屋前,这栋房屋被郁郁葱葱的嫩叶遮挡。房子的下方有一条通向庭院的小路。门柱上钉着一个写着“某某园”的牌子,一看便知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了望缓坡上的入口,说了句:“进去看看吗?”我立刻答道:“是花房吧!”
走过种植着花木的区域,继续沿着缓坡前行的话,就会看到位于左手边的一间房屋。敞开的和式拉门内不见人迹,只有几条金鱼在屋檐下的大鱼缸中游动。
“真安静啊。没打招呼就进来了,没什么关系吧?”
“应该没什么。”
我们继续朝里面走去。可那儿也没有人。盛开的杜鹃花似火焰般艳丽。先生指着其中一株颇高的赤褐色杜鹃说:“这可能是雾岛杜鹃。”
在这里,也种了十多坪的芍药。可现在还没到季节,没看到一株开花的芍药。芍药的旁边有个旧长凳样子的台子,先生呈“大”字躺在上面,而我则坐在台子的边上抽烟。先生望着蔚蓝清澈的天空,而我却被四周嫩叶的颜色所吸引。细细地观察,每一片嫩叶的颜色都各有不同。一阵风儿,将先生挂在细杉树苗上的帽子吹落下来。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