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先生和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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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马上把帽子捡起来,一面用指甲弹掉上面的红土,一面对先生说:
“先生,您的帽子掉了。”
“多谢了。”先生微微起身,接过帽子。然后便保持着这种半起半卧的姿势,向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冒昧地问一句,你家里的财产不少吧?”
“不怎么多。”
“那是多少呢?抱歉问这么详细。”
“要说到底有多少,只有一些山林和田地,没有多少钱吧。”
先生如此正面地询问我家里的经济状况,这可是第一次。而我对先生的生活情况,一次都没问过。从刚认识先生起,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工作,还可以终日悠闲自在。之后这个疑问也时时萦绕心中。但我觉得如果向先生直白发问的话,总显得没有礼貌,所以一直将这个疑问藏于心底。而现在,为了休息一下这双由于欣赏嫩叶色彩而疲倦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子“碰”到这个疑问。
“先生您呢?您有多少财产呢?”
“我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吗?”
先生平日衣着朴素,家里人口也少,所以房子并不大。但是生活还算充裕,就连我这个局外人也一眼即明。总之,先生的生活即便不算奢侈,也绝对称不上拮据。
“大概是吧。”我说道。
“我是有点儿钱,可算不上是什么有钱人。有钱人肯定会造更大的房子啊。”
先生边说边起身,盘着腿坐在台子上。他用手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画完后,就将手杖立在圆圈正中,仿佛要刺穿它似的。
“但是我原来可算个有钱人啊。”
先生有些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的思想一时没能跟上,便没有接话。
“但是我原来可算是个有钱人啊。跟你说。”先生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微笑地着看我。我一时语塞,想不出合适的应答方法,索性就没吱声。
这时,先生又转移了话题:
“你父亲的病后来怎么样了?”
我回东京后就没再有父亲病情的消息了。家里每月给我寄生活费的时候,会同时寄来一封内容简单的书信,是父亲的笔迹。信中从没有提过他自己的病情。但字迹有力坚硬,根本看不出这类病人常见的手抖造成的潦草模样。
“信上什么也没说,情况应该不错吧。”
“不错就好……不过,病毕竟是病。”
“还是不行吗?不过眼下还算稳定,毕竟信里没说什么。”
“是吗?”
不管先生问我家的财产状况,还是我父亲的身体状况,我都以为是普通的闲聊,将心里的想法随口讲出来。可是,先生的话中却大有乾坤,他是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而我不曾与先生有过同样的经历,自然不会想到这一步的。
二十八
“既然你家里有些财产,我觉得还是要处理清楚为好,你别嫌我多嘴啊。你父亲现在身体状况尚佳,趁现在把财产都分割清楚怎么样?万一有什么情况,财产的分配是最麻烦的事儿了。”
“嗯。”
我没太在意先生的话。我觉得自己也好,父母也好,没有人会为这个事担心。而且先生说的——对先生而言——太过实际的话,使我有些吃惊。但出于对平时长辈的敬意,我什么都没说。
“我刚才是在说你父亲身后的事情,如果引起了你的不快,请原谅。但是人终有一死啊,无论多健康,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先生此刻讲话的语气中有着一种不寻常的苦涩。
“我根本没在意这事儿。”我解释道。
“你兄弟几人?”先生问道。
接下来,先生就开始问东问西,什么我家里的人数啦,亲戚多少啦,伯父伯母的情况啦。最后,他说道:
“人都好吗?”
“倒没有什么不好,都是乡下人。”
“为什么乡下人就不会不好呢?”
我被追问得说不出话来。可先生连思考的时间都没留给我,接着说道:
“比起城里人,乡下人反而更坏。你刚才说,你的亲戚里,没有你认为的坏人。但这世界上,可有你所认为的那种坏人吗?世上不会有就像从坏人的模子里刻出来的坏人。平时都是一副善人面孔,至少也是平常人的模样。但到了关键时刻,马上就会翻脸变坏,所以才令人感到害怕。你不可大意。”
先生说到这儿,好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又产生了和他交流的欲望。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狗的叫声,我和先生同时吃惊地回头望去。
台子的侧面到后墙的杉树苗旁边,种着三坪郁郁葱葱的白山竹。一只狗在山竹里露出头部和背部,正在狂吠。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跑过来将狗喝退。这个小男孩戴着一顶饰有徽章的黑色帽子,他绕到先生面前鞠躬行礼,然后问道:
“叔叔,您进来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吗?”
“没有啊。”
“可我姐姐和妈妈都在厨房啊。”
“是吗,有人在吗?”
“啊,叔叔。您要是进来的话,招呼一声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从怀中摸出小钱包,把一枚五分钱的白铜板放到小孩手中。
“跟你妈妈说一声,就说我们要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小孩子向我们点了点头,聪慧的眼中充满了笑容。
“今天我就是侦查队长了。”
小孩子这样说着,转身顺着杜鹃花丛向下跑去。那只狗也翘着尾巴跟在小孩身后。过了一会儿,两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沿着侦查队长的路线追了过去。
二十九
由于那只狗和小孩的缘故,先生的这番话没有继续说下去。最终,我也未得要领。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像先生那样,对财产的事情如此挂念。以我的性格和我所经历的人生看来,那时候的我,是完全不必为这种事情烦恼的。说起来,这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步入社会,还没有面对这种情况的缘故吧。尚且年轻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金钱的问题离自己还很远。
先生说了这么多话,只有一点我想弄得非常透彻,就是一旦到了要紧处,人都会变坏的含义。如果仅仅表面意思,我当然可以理解。可现在,我想知道先生这句话的深意是什么。
小孩和狗都跑开了,偌大的新叶园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们就像被暗暗定住似的,沉默半天一动不动。这时,蔚蓝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眼前那棵像枫树的植物枝条上,那些嫩绿透亮的新叶好像慢慢失去了光泽。远处来往的货车发出的隆隆的引擎声传入耳际。我猜想,这应该是村里的男人拉着花木什么的去赶庙会。可先生听到,立刻站了起来,好像正在冥想的人忽然恢复了气息。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现在虽然天长了,可老这么闲逛的话,一会儿还是要黑了。”
先生起身时,后背满是刚才躺在台子上的痕迹。我用双手帮他掸干净。
“多谢了,没沾上松脂吧?”
“都掸干净了。”
“这个和服外套还是最近新做的呢。要是弄脏了,回家时会挨老婆骂的。多谢了。”
随后,我们又晃晃悠悠地来到坡道中途的那座房子。在进来时感觉没人的走廊里,可进去后却看到一位女主人,正在和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将线团的线缠到线轴上。
“打扰了。”我们站在大金鱼缸边打招呼。女主人说“哪里,我没招待好您”之后,又对刚才给小孩铜板的事情表示了感谢。
我们走出大门口。在走过两三条街后,我终于忍不住向先生问道:
“先生刚才说,一旦到了危难关头,人都会变成坏的,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其实没什么深意。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罢了,不是什么深奥的理论。”
“事实也无妨啊。我只是想问问,您所说的危难关头到底是指什么?到底是怎样的关头?”
先生脸上浮现出笑容。这笑容好像在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已经丧失了兴趣,不想耐心地向我说明。
“是钱啊。你知道吗?一见到钱,任何君子都会立刻变坏的。”
我觉得先生的这个回复,过于简单。正如先生失去了兴趣,此刻的我也有些泄气。我板起脸,迈着大步快走起来。这样,先生自然落后了。
“哎,你看看。”先生在后面向我喊道。
“看什么啊?”
“你的情绪啊,我就说了这么一句,你就立刻变成这样了,不是吗?”
先生看着我的脸这样说道。那时,我正在停下脚步,回望先生。
三十
那时,我心里有点儿稍稍责怪先生。我们虽然这样并肩而行,我也再没有提出自己想问的问题。但是不知先生是否对此有所察觉,他摆出一副全然无恙的模样,仍像往常一样默默迈着悠闲的步子。我有点儿生气,想说些什么刺激一下他。
“先生”。
“怎么了?”
“刚才在花房院子里休息的时候,您有点儿兴奋啊。我很少看见您这么兴奋,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先生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我觉得自己说中了先生的心,可又觉得没有达到目的。现在这样,我已经没法再次开口了。先生忽然朝街边走去,掀起衣襟,在修剪得很漂亮的篱笆下小便。而我,怅然地站在那里。
“呵,对不起啊。”
先生说着又迈开步子走了起来。我也终于放弃为难先生的念头。我们行走的街道慢慢热闹起来。刚才还稀松错落的宽广坡田、平地全都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街道两侧排列整齐的屋舍。而在许多宅院的角落,能看到缠绕在竹架上的豌豆蔓藤和在铁丝网内饲养的鸡,这景象令人感觉甚是安闲。从城中回来的驮马一匹接一匹地擦身而过。被这种情景吸引的我,不知不觉中把刚才结在心里的疙瘩抛到脑后去了。当先生又忽然“旧事重提”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
“我刚才看上去真的那么兴奋吗?”
“也不是那么兴奋,稍稍有点儿……”
“没事儿啊,就是那么兴奋也没关系。我刚才心里确实很激动。一说到跟财产有关系的事儿,我就会变得激动。虽然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可我是个对财产抱有极深执念的男人。别人对我的侮辱和伤害,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都不会忘记的。”
先生此刻的言辞比刚才还要兴奋。可令我惊讶的绝不是他的语调,而是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意义。能听到先生这样说,令我倍感意外。以我对先生的了解,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他如此计较前嫌。我一直认为先生是个谦谦君子似的软弱男人,正是因为他的柔软和崇高,我才对他如此崇拜。我刚才还因一时意气,希望稍稍刺激一下先生,但在他说出了上述的话之后,忽然感觉自己如此卑微。先生继续说道:
“我曾经被人欺骗过,而且被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所欺骗。我坚决不会忘记此事。他们在我父亲生前装成好人,但在他刚刚去世的时候就变得道德沦丧。我从孩童时代到今天都一直背负着他们加在我身上的屈辱和伤害;可能到我生命的终结都会一直这样吧。我至死也不会忘记这些事;可我到今天还没有报复他们。说起来,我现在做的超过对个人的报复。我痛恨的不仅是他们,而是以他们为代表的一切人。这样的人在世间不计其数。”
此刻,我甚至连一丝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三十一
那天的谈话就在那里终止了,后来也没有继续发展下去。我可能有点儿害怕那时先生的态度,也就失去了继续深入交流的勇气。
我们乘上市郊的电车,在车厢内双双缄默不语。下车很快就要告别了。告别时,先生的腔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他用比平时更爽朗的语气说道:“从现在到六月份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说不定还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啊。一定要多出来玩玩儿。”我笑着摘下帽子。这时,我看着先生的脸庞,心里生出阵阵疑虑——他真的在心底深处,对大众如此憎恶吗?他的眼神,他的口气,看不出有任何厌世的迹象啊。
坦率而言,我在思想方面多受益于先生。但有时候,既有受到启发思益的地方,也有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有些时候,我时常会感到无法把握先生对自己的指导,然后草草结束谈话。那天我们在郊外的谈话,就是残留在我脑海中的一个例子,一个我无法把握先生指导的例子。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在先生面前挑明了此事。先生只是笑笑。随后,我说道:
“我脑子慢,领悟能力差也没什么啊。可您却不肯跟我明说,这让我太困惑了。”
“我对你没什么隐瞒啊。”
“当然有啊。”
“你是不是把我的思想和意见什么的,与我的过去混为一谈了。我虽然是个内容苍白的思想家,也不会将自己头脑中条理清晰的各种思想随随便便地隐藏起来,而且也没有隐藏的必要。不过,要是让我将自己的过去统统告诉你,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我不觉得这是另外的问题。正因为是先生在过去产生的思想,我才特别的重视。如果把这两者分开来看,对我来说是毫无价值的。就如同送给我一个没有注入灵魂的人偶一般,令我不能满意。”
先生略显惊讶地看着我的脸。拿着烟卷的手微微地颤动着。
“你这话真是大胆啊。”
“我更想称其为认真。我是真心希望得到人生的教诲。”
“也包括揭露我的过去吗?”
“揭露”一词,仿佛某种恐怖的声响在我耳边震动着。我感觉坐在自己面前的人,仿佛不是平时终日敬仰的先生,而是一个罪人。先生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真的是认真的吗?”先生叮问,“由于过去的种种,我变得开始怀疑人。其实,我也怀疑过你。不过我实在不想怀疑你。你太过单纯,令我难以怀疑。我希望在死前能相信人的,哪怕只信你一个人。你能成为我唯一相信的人吗?你能变成那样的人吗?你的真诚是由衷的吗?”
“如果我的生命是认真的,那么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我的声音发颤。
“好的。”先生说道,“那我就说了。我要将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不过在那之前……不,没关系。了解我的过往经历,对你来说可能并没有什么益处。也许你不知道反而更好。所以……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不到适当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
我回到了宿舍,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三十二
我的毕业论文,在教授看来并没有我评价的那么好,但还是通过了。毕业典礼当天,我穿上了从行李箱中翻出的那件已经发霉的古旧冬衣。在会场排队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出现了夏天才有的那种红晕。我穿着厚呢子衣服,将自己的身体裹得密不透气,自然也热得不得了。刚站了一会儿,手里的手帕就变得湿漉漉的了。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立刻回到宿舍,将厚厚的衣服一并脱下。打开二楼的窗户,将毕业证书卷成望远镜的形状,极目观望外面的一切。然后又将毕业证放到桌子上,将自己的身体摆成“大”字形,仰面躺着。我就这样一面躺着,一面展开对自己过往的回忆,并展望未来。而眼前的这张毕业证,如同划分这两个时期的标志一样,变成了一张既有意义,又无意义的怪纸。
那天晚上,先生邀请我到家中吃饭。先生以前和我有过约定:毕业那天的晚饭不要在外面吃,要在先生的家里吃。
像预先设计的那样,饭桌被摆放在客厅靠近走廊的位置。浆洗过的硬硬的厚桌布映射着电灯的光亮,颜色甚是美丽,且给人以清爽的感觉。每次在先生家中用餐,他一定会将筷子、茶碗之类的餐具摆放在西餐厅的那种白色亚麻桌布上,而且白色亚麻桌布必定洗濯洁白。
“这衣领袖口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已经脏了还要用,还不如一开始就用带有颜色的呢。如果是白的,那就要纯白的。”
这样说来,先生的确有些洁癖的倾向。书房之类的地方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对于样样邋遢的我来说,先生这种严谨的特点在我看来自然十分特别。
“先生有洁癖啊。”某次我和夫人这样说。她曾经回复我:“可他对穿着就没这么在意了。”当时就在旁边的先生听到后笑着说:“说实话,我只是有点儿精神洁癖罢了。而这也让我一直很苦恼。仔细想想,自己这种天性真是太愚蠢了。”精神洁癖的意思,就是通常所说的神经质吗?又或是伦理上的洁癖?——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而夫人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那天晚上,在那张铺有白色桌布的餐桌前,我和先生相对而坐。夫人将我们安置在左右,然后自己坐在了正对庭院方向的座席上。
“恭喜啊!”先生边说,边为我举起了酒杯。我对着这杯庆功酒,却没有产生太大的快乐。当然,在我听到先生的祝福后没有产生相应的兴奋也是一个原因。可先生说话的语调,也没有丝毫可以激起我兴奋的欣喜之情。先生笑着举起酒杯。从先生的笑容里,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恶意嘲讽。可同时,却也没有感觉到衷心祝福。先生的笑容,似乎在告诉我“一般在这种场合,就应该是这副样子啊”。
夫人对我说:“太好了。你父母也一定很高兴吧。”这句话让我忽然记起了父亲的病情,真想立刻把毕业证拿回家让他看看。
“先生您的毕业证放在哪儿了?”我问道。
“放在哪儿了?也许还在什么地方放着呢。”先生对夫人说道。
“嗯,应该是放在哪里了。”
可毕业证到底放在哪儿了,夫妻二人都不清楚。
三十三
吃饭的时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佣支到隔壁,自己来为我们服务。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熟客时的习惯。开始的一两次,我还感觉有点儿拘束。可随着次数的渐渐增多,我也很自然地将茶碗递到夫人面前了。
“喝茶?还是吃饭?你的胃口可真好啊。”
连夫人有时也会直率地说些不带客套的话。可在那天,因为时间太晚了,我的食欲并没有到夫人开玩笑的地步。
“已经吃饱了吗?最近你的胃口变得很小了啊。”
“并不是胃口小了。只是太热,吃不下去。”
夫人叫女佣收拾了饭桌,然后又端来了冰激凌和水果。
“这是我家自己做的啊。”
看来清闲在家的夫人真是空闲满满,还有时间自己做冰激凌招待客人。我连吃了两杯。
“你也毕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先生问道。他将身子朝走廊方向移了一半,在门槛前背靠着格子门坐着。
对我来说,现在只知道自己已经毕业了,但对未来的方向则没有明确的目的。夫人看着我答不出的样子,问道:“当老师吗?”可她见我还是没法回答,又接着问道:“去考公务员?”我和先生都笑了。
“说真的,这件事儿我还什么都没想过。实际上,关于就职,我一点儿都没想过。哪个工作好,哪个工作坏,如果自己不亲身体验一下的话,是没法明白的。正因为这样,我觉得现在选择职业非常困难。”
“还真是这样。不过,你也是因为家里有钱才这样轻松的吧。你看看穷人家。他们可没你这么沉得住气。”
在我的朋友之中,有些人在还没毕业之前就开始寻找中学教员的工作了。我心中默默地对夫人的言语表示赞同,但还是开口说道:
“大概多少受先生的影响吧。”
“可就不会学我的好啊”
先生苦笑着说。
“就是学了不好的也没关系。我以前跟你说过,趁着你父亲还在世,一定要多分点儿财产。在没确定财产之前,一定不能在这件事儿上疏忽大意了。”
我想起在杜鹃花盛开的五月,与先生在郊外那座花房宽敞的庭院里发生的事情。在那次出行的归途中,先生用兴奋的语气所阐述的那番内容激烈的话语,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回响。那语调不单单是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强硬。可对不了解内情的我来说,先生的话也显意犹未尽。
“夫人,您家里一定有不少财产吧?”
“为什么问起这事儿来?”
“问先生的话,他也不说啊。”
夫人笑着望向先生。
“大概是不值得告诉你吧。”
“可要有多少钱,才能像先生这样生活呢?我想在回家跟父亲谈判时做个参考,所以请您告诉我。”
先生转向庭院的方向,若无其事地抽着香烟。所以问话的对象自然变成了夫人。
“谈不上有多少钱啊。我们过得也就是很一般的生活啊。你呢……怎么都好,就是一定不能无所事事。不能像先生这样终日晃晃荡荡……”
“我没有终日晃荡啊。”
先生说着把头转了过来,否定了夫人的话。
三十四
那晚,我在十点过后辞行离开先生家。由于两三天后我就要回老家去了,所以在起身之前向先生和夫人做了一次短暂的告别。
“暂时又没法与您见面了。”
“九月份才能回来吧。”
由于我已经毕业了,没有必要一定要在九月份回东京,而且自己在盛夏酷暑的八月份来东京的欲望也不是很强烈。对我而言,我并不需要把大量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找工作上。
“大概要到九月左右了。”
“那,自己要多保重啊。这个夏天我们可能也会到什么地方旅行一趟。反正东京这么热。如果出去的话,我再给你寄明信片。”
“您大概要去哪儿?如果要去的话。”
先生笑嘻嘻地听着我和夫人的对话。
“现在还没有确定到底去不去啊。”
我正要起身时,先生忽然揪住我问道:“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其实我对父亲的健康情况一无所知。不过从家书中没什么这方面的消息,应该是没什么异样吧。
“这个病可别轻视啊。如果发展成尿毒症,那就糟糕了。”
我不明白先生说的尿毒症是什么意思。去年寒假回家时,我没有从诊治的医生那里听到过这个词。
“这个事儿可一定要重视起来啊。”夫人也说道,“病毒一旦进入大脑,人就完了。你啊,这可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儿。”
不谙世事的我虽然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但还是笑了笑。
“反正听说是不治之症,就算着急也没用啊。”
“你要是真这么想,那我说什么也都枉然了。”
夫人想到了昔日患同样病症而去世的母亲,她神情暗淡地说着这句话,渐渐将头低了下去。而我此刻则对父亲的命运抱有同情。
于是,先生忽然对夫人说道:
“静,你会死在我前头吗?”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可能我还会走在你前头哪。世间不是大体就是这样吗?丈夫先走,妻子后走。”
“没有这样的定论。不过,男方的年龄怎么说也是比女方要大一些的。”
“所以就是说先走后走的道理啊。这样说来,我一定会比你先到那个世界的。”
“你是特殊的。”
“真的吗?”
“你的身体这么结实。几乎从没生过什么病。所以说,还是我先走的。”
“你先走?”
“嗯,一定是我先走啊。”
先生看着我的脸。我笑了出来。
“可如果是我先走的话,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
夫人说到这里有些语塞。她想象着先生死亡后自己的悲伤,这悲伤呼啸着侵袭了她的内心。可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神情又发生了变化。
“怎么办呢?我也没办法啊。不是说什么老少不定,生命无常嘛。”
夫人故意把身体朝向我,开玩笑似的说道。
三十五
我刚要起身,一听到他们夫妻间的这番对话,又赶忙坐了下去。然后就一直作为听众,直到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
“你怎么想?”先生问道。
是先生先走,还是夫人先离世,当然不应该是我来判断的问题。我只是笑笑说:
“我也不懂寿命的事儿啊。”
“这还真就是寿命啊。人出生的时候寿命就已经注定了,这是人力不可为的啊。先生的父亲、母亲,几乎同时去世的啊。”
“是指去世的那天吗?”
“哪有连具体日子都相同的!但也差不多啊。两个人是先后脚故去的。”
这对我来说算是个新消息吧,虽然这消息微微令我感到吃惊。
“为什么会这样前后脚走了呢?”
夫人似乎正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先生却掩饰着说道:
“别再说这个了,真无聊。”
先生故意摇着手中的团扇,团扇啪啪作响,然后回过头看着夫人。
“静,我要是死了,这房子就给你吧。”
夫人笑了起来。
“地皮也给我吧。”
“地皮是别人的,这个没办法做到。不过作为补偿,我会将自己的全部东西都给你。”
“真是谢谢了。可你那些外文书,就算是给了我也没什么用啊。”
“那就卖给旧书店。”
“那能值几个钱啊。”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可他的话,总是连在自己的死亡这个遥远的问题上。他还设想,自己一定会走在夫人前面。开始时,夫人还心不在焉地一问一答,可不知不觉中,她那颗容易感伤的女性之心就变得痛苦起来。
“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你都说多少遍了。求你了,别再总说我死了之类的话了,多不吉利。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什么都按你说的做,行了吧?”
先生望着院子笑了起来,没有再说那些令夫人恼怒的事情。我已经坐很久了,于是立刻站了起来。先生和夫人送我到门口。
“好好照顾病人。”夫人对我说道。
“那就九月见了。”先生对我说道。
我一面还礼,一面向格子门外走去。在大门与院门之间有一株生长繁茂的桂花树。桂花树在黑夜中伸展枝条,仿佛要阻挡我的去路。我走了两三步,看看它那被黑色叶子所遮挡的树梢,头脑中想象着秋天时桂花满开、花香缭绕的景象。先生的住宅和这株桂花树,就如同某种密不可分的存在,静静地待在我记忆中的某个地方。在冥冥之中,我站在这棵树前,想到这个秋天应该会再次登门拜访先生。正当这时,门口一直开着的电灯忽然被熄灭了。先生夫妇好像已经回卧室去了,而我则独自向外面走去。
我没有直接回宿舍。回老家之前有些东西需要买好,而且吃饱的肚子也需要一些时间消化。就这样,我朝着热闹的街道走去。街上喧闹依旧,大街上都是无所事事闲逛的男男女女。我遇到了今天跟我一起毕业的某位同学,他硬把我拉进一家酒吧。在那里,我听到了他啤酒泡一般激昂的腔调。等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早就过十二点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冒着酷暑出门,挨家挨户地购买所需要的物品。本来刚接到家里寄来的货品清单时没觉得怎么样,可真买起来就感到非常麻烦。在电车中,我一面不停地擦拭着汗液,一面抱怨着那些简直不把别人的时间和精力当回事儿的乡下人。
我不想白白浪费这个夏天,回老家前就把在那儿的日程计划事先拟好了。而要完成这个计划,我必须买几本书带回去。于是,我决定在丸善书店的二层消磨半日的时光。我站在与自己专业相关的书架前,仔仔细细地搜寻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册一册地选着需要的书籍。
购物清单中最令我困惑的是女式和服的假领子。跟店铺的伙计一讲,他就会拿出很多种假领子,可到底要选哪种呢?在价格方面,我也感觉颇为棘手。自己觉得很便宜的,一问又很贵,可自己觉得很贵而不敢问价的,实际上倒非常便宜。或者任我怎么比较,就是看不出价格上的差异到底从何而来。我一下子没了主张,心中暗暗后悔,为什么没能拜托先生的夫人帮忙呢。
我买了一只皮包。虽然是国产的伪劣产品,可上面的金属配饰看上去倒也闪闪发亮,这足够吓唬那帮乡下的土老帽儿了。这个皮包也是母亲吩咐我买的。她特意在信中交代,毕业后就买个新的皮包,这样能把所有的土特产都装在里面带回来了。我读着这句话,不禁笑出声来。与其说我不能理解母亲的意图,倒不如说我感觉她的话挺滑稽的。
就像在和先生夫妇道别时说的那样,我在三天后乘火车回到了老家。从去年冬天开始,先生就时时提醒我要多注意父亲的病情,这件事理应在自己心里占据最重要的地位。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痛苦。我想象着母亲在自己丈夫去世后的样子,觉得她颇为可怜。这样看来,我内心已经认定父亲可能不久就要故去了。在九州哥哥的信中,我也表达了自己认为父亲身体再无恢复可能的想法。我还写道,如果工作允许的话,还是希望他尽量在这个夏天回老家与父亲见上一面。我甚至还使用伤感的文字写道:乡下的家中只有这两位老人,他们无依无靠,而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是多么遗憾啊。实际上,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写下那些字句的,而写完后的心态就完全不同了。
我头脑中思考着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感觉自己是个性情易变的轻浮之徒,不禁心情复杂起来。我又想起了先生夫妇的事情,特别是两三天前被邀请共进晚餐时谈话的情景。
“到底是谁先死呢?”
我口中不断地重复着那晚先生夫妻间争论的问题,又觉得他们谁都没有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可如果真的能确定知道谁先死的话,先生会怎么样呢?夫人又会怎么样呢?先生也好,夫人也好,他们也只能以目前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问题了(就像我一样,虽然父亲在老家等待死亡,我束手无策)。我认为人类都是懦弱无刚的生物,他们的骨子里都带着某种无可奈何的轻浮,毫无果敢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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