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二)-《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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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杨寘1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2,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3,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4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5、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6,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7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8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注】
1杨寘(zhì志):欧阳修的友人,从文章中看,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病弱书生。2宫:五音之一。引:乐曲体裁之一。数引:几支曲调。3羽:五音之一。4雍雍:和谐,和睦。原意是鸟和鸣声。5伯奇:周宣王时大臣吉甫之子,因后母进谗而被逐,抚琴作《履霜操》,曲终投河而死。6道:同“导”,开导。湮郁:阻塞。7尉:宋代掌管地方军务刑务的小官。8异宜:不相宜。
杨寘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病弱书生,虽然好学有文,却科场失意,仕途前景堪称黯淡。如今靠先辈官职的荫庇,照顾他到数千里外的福建剑浦去当一个小小的县尉,只不过那地方僻处东南,缺医少药。这篇序写在临别之时,欧阳修借赠琴送别,希望以音乐来平复朋友身心的创伤。全文婉转殷切,笔调凄然,充满了对杨寘的同情和感伤。
文章第一句先宕开一笔,说“予尝有幽忧之疾”,“幽疾”的意思是忧郁病,这是一个含义微妙的字眼,一方面透露了欧阳修入仕以来的几经沉浮,另一方面暗指杨寘也患有此疾,需要调理。而后用自己的亲身体验来讲述音乐可以疗疾的道理。“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久而久之,体验到了音乐可以使人愉悦、心境平和,竟然不药而愈,忘却了病的存在。
第二段详细讲述“乐之道深矣”,描绘琴声的清澈多变,从最低的宫声到最高的羽声,呈现千变万化的情态。欢快时如高山之巅流水飞溅,低沉时如小桥流水舒缓平和,高昂时如狂风暴雨掠过悬崖峭壁,惆怅时若深宫怨妇顾影自怜。紧接着便以琴曲寄托深思,先是以古之圣贤的例子,舜之玄歌《南风》,文王、孔子作忧民之曲,屈原在汨罗江畔游吟……这些人跟欧阳修一样,都是寓情于中,播于琴声。至此,作者总结一笔说:“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这就是音乐在潜移默化中转移人的感情的作用,感悟至深。
最后一段才是临别赠言,杨寘此番一去,乡关万里,不知何时才能再聚,表达了作者对他前途和人生的担忧之情。加之从此异乡漂泊,满目风物皆殊,生命如萍漂絮影之脆弱,令人情何以堪!只能怅然慨叹:“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作为朋友,只能相赠以琴,“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无限惺惺相惜之意,尽在不言之中。文章至此,以朋友的一抹凄然的微笑收束全文,首尾呼应,感情升华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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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三:“本意为杨寘郁郁,作序以解之。今读其前幅,闲闲然只说琴声,若与后幅绝不相关者,写得何等高脱。及读至后幅,始悟前幅皆是为后幅出力写照,写得又何等神采!文之以法胜者。”
苏氏文集序
予友苏子美1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2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
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3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馀习。后百有馀年,韩、李4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馀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5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6,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7及穆参军伯长{8},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9,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10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庐陵欧阳修序。
【注】
1苏子美:即苏舜钦,宋初著名散文家、诗人,政治上支持范仲淹、杜衍等推行新政。2太子太傅杜公:杜衍,字世宗,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苏舜钦的岳父。3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与周武王。4韩、李:韩愈、李翱。5齿:年龄。6言语声偶擿(zhāi摘)裂:指注重雕琢词句,讲究声律对偶,生硬摘取前人文辞,显得支离破碎。擿裂,割裂。7才翁:苏舜元,字才翁,苏舜钦之兄。8穆参军伯长:穆修,字伯长。9温温:温和柔顺的样子。10二三大臣:指杜衍、范仲淹、富弼等人。
这是欧阳修为好友苏舜钦文集所作的序,作于皇佑三年(1051)。苏子美即苏舜钦,是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斗士,也是“庆历新政”的支持者和不幸献身者。苏舜钦不满当时流行的“四六”骈文,倡导古文,写作古文的时间比欧阳修还早,与穆修齐名,是宋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其所作散文《沧浪亭记》为世所传诵。不过,他在诗歌上取得了比古文更大的成就,在当时与欧阳修、梅尧臣齐名,称“欧苏”或“苏梅”。在他死后不久,欧阳修将其遗文整理成集,并为他写下这篇序言,以表达自己对其英年早逝的悲痛和同情。全文弥漫着凄怆的气氛,读来悲风四起,催人泪下。
文章先交代写序的背景,而后感慨子美文字被淹没,不为世人所知,相信后世之人看到,一定会格外欣赏他的才华。而后感慨了古文发展的不容易,古文的不易在于人才难求,但是作为人才的子美却不为世所爱惜。最后一部分更多的是写苏子美这个人,写他的才华、品质以及遭遇。在对苏舜钦的痛惜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是作者抨击守旧势力,坚持反对绮糜文风的决心。从这个侧面来说,超出了一般序文就文论文的范围,上升到了反映社会时弊的高度,有着深刻的思想价值和文献价值。
欧阳修的散文一直觉有委婉曲折的特点,有些篇章被清人姚鼐誉为“序之最工者”,这在本文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是多转折,在得人之难和废人之易之间形成对比,一是叙事抒情从不平铺直叙,而是千回百转。比如在称赞苏文的过程中,欧阳修并非直截了当地写,而是以金玉作比,指出他的光辉终不可被掩盖,即使是一个被贬谪的人,也同样“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肯定了苏文的不朽价值。在第五段惜别之时,又是痛惜,又是伤感,如此交错轮回,肆意挥洒,使得文章在谋篇布局上有起有落,灵活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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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予读此文,往往欲流涕。专以悲悯子美为世所摈死上立论。”(《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忠公文钞》卷十七)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1,少以荫补2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3,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4,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5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6,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馀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7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注】
1梅圣俞:名尧臣,北宋诗人,为诗力主平淡,反对浮艳,当时影响很大,有《宛陵先生集》。2荫补:因上代官爵而推恩补官。3辟书:聘书。古代地方长官可自行延聘幕僚。4宛陵:今安徽宣城市。5王文康公:王曙,官至宰相,卒谥文康。6荐之清庙:推荐到太庙。太庙,皇帝的祖庙。7掇其尤者:选择其中优秀的作品。掇,选取。
梅尧臣,字圣俞。他虽然生活在宋朝比较强盛、开明的时代,但个人的人生遭遇却颇为不幸,一身的才华“不得奋见于事业”。他的作品多反映社会矛盾和民生疾苦,风格平淡朴实,有矫正宋初靡丽倾向之意。他注重诗的政治内容,并认为写诗须“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这一审美创作思想对后世影响颇大。
宋仁宗嘉佑六年(1060),欧阳修为梅尧臣作了这篇诗序。一方面是肯定梅尧臣在矫正宋初浮艳诗风方面的功绩,另一方面也是借以宣扬自己“穷而后工”的文学主张。这篇序文之所以历来受人推重,主要就是因为提出了“穷而后工”的创作思想。
文章一开头就从理论上阐发“穷而后工”的创作思想,先从辨析“诗人少达而多穷”的世俗观点入手;接着阐明凡“传世”之诗,皆仕途穷困者长期积郁感愤、然后兴于怨刺的产物;最后顺势得出结论——穷而后工。从而形成一个高屋建瓴的主旨,并始终扣住“穷”“工”二字,将序中应有的其他内容都贯穿起来,这是颇具匠心的构思。其后,欧阳修分层论述梅尧臣其人、其诗,用事实证明了“穷而后工”的道理。首层述其生平,突出一个“穷”字;第二层评其诗文,突出一个“工”字;第三层感叹其怀才而不得用于世,可悲可叹,这悲叹的底蕴还是“穷”和“工”。
工者,美也。文章在写完梅诗之工后,有感而发,顺势而带出叹梅终不得志的感慨。为了充分表达这感慨,作者先通过虚设,写其若能“幸得用于朝廷”,则必将功德宏伟,这是大起大扬;后文突转,通过实写久而将老不得志,令人悲从中来,这是大抑大落。一虚一实,一起一落,不仅正反对举,事理昭彰,而且情致跌宕,表达对友人无限的钦佩和怀念,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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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欣《唐宋八大家全集录?六一居士全集录》称赞欧阳修的文章是“千古绝调,此移我情”。
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1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2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3,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4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5,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6?而忽然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7,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注】
1澌(si斯)尽:与后文“泯尽”同,都是消灭干净的意思。2弥存:更加流传不朽。3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加强自身修养,用来建立事功,著述文章以传世。4曲肱(gong工):弯曲胳膊用来当(枕头)。5唐《四库书目》:唐有《开元四库书目》,四库指经、史、子、集四部。6汲汲营营:匆忙地、不停息地工作、谋划。汲汲,心情迫切的样子。7东阳徐生:指徐无党,婺州东阳郡永康县(今浙江)人。
本篇赠序作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45),主要是为了论述道与义的关系。徐无党曾经跟从欧阳修学习古文,时值徐无党从京师归于永康,欧阳修于是为他写序赠别。
文章第一段先讲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即“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原则,这也是全文要论述的题目。围绕“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三个原则的关系,逐一论述。立功受外界因素影响较大,包括不立功的“加官进爵”皆如此;立言受天资才力的限制较大;唯有立德更在于自己,立德的自由空间几乎完全属于自己,因此立德的人精神是自由的,再加上此人的天资才力,则其文章必如源源清泉,既甘甜清纯又润泽心田。因此,作者认为真正可以不朽的是修身,应该注重修养品德,其次才是立功,最后是立言。
接着,欧阳修分别以《诗》《书》《史记》中记载的人物为例,说明能名留后世而不朽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能言善辩之士。比如说孔子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谈不上立了什么功,也谈不上立了多少言,只是摆脱了名利和世俗的干扰,亲身立德,却受到孔子及其学生们的极力称赞和推崇!于是,作者感慨地说:“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人生在世,想要流芳不朽,不在于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在于著书立言,关键是要有高尚的道德修养。
不过,作者意犹未尽,又从几个方面进行举例,论述只重文不重道的后果。只在形式上写功夫,结果是“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这些人终身汲汲营营,心力交瘁,却最终并没有和普通人一样随风飘逝。作者在为他们悲叹的同时,也谆谆告诫世人要先学做人,后学作文,提出自己作序的真正用意。读至此,已能明白,这篇文章不是针对徐无党一人,而是借赠序论述自己的文学主张,批判当时浮靡的文风。
本文通篇有张有弛,结构严密,围绕一个问题一层一层剖析,一步一步探究,抽丝剥茧,具有极强的说服性和感染力,由此可见作者的深厚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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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有学者评此文说:“逻辑性强,层层剖析,环环相扣,首尾相应,剪裁得当。”
江邻几1文集序
余窃不自揆2,少习为铭章,因得论次3当世贤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佑4以来,名卿巨公5往往见于余文矣。至于朋友故旧,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可谓一时之盛。而方从其游,遽6哭其死,遂铭而藏7着,是可叹也。
盖自尹师鲁之亡,逮今二十五年间,相继而殁,为之铭者至二十。又有余不及铭,与虽铭而非交且旧者,皆不与焉,鸣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8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
而其间又有不幸罹9忧患,触网罗,至困厄流离以死,与夫仕宦连蹇10,志不获伸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可哀也欤!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为可惜;况其可以垂世而行远也!故余于圣俞、子美之殁,既已铭其圹,又类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陈留江君邻几,常与圣俞、子美游,而又与圣俞同时以卒,余既志而铭之。后十有五年,来守淮西,又于其家得文集而序之。邻几,毅然仁厚君子也。虽知名于时,仕宦久而不进,晚而朝廷方将用之,未及而卒。其学问通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论议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闲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于世矣,固不待余言以为轻重,而余特区区于是者{11},盖发于有感而云然。熙宁四年三月日,六一居士序{12}。
【注】
1江邻几:名休复,字邻几,开封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人,北宋文学家。2自揆(kuí逵):审度,自己估量。3论次:依次论述。4明道:宋仁宗的第二个年号(1032—1033)。景佑:宋仁宗的第三个年号(1034—1038)。5巨公:泛指大官。6遽(jù巨):突然,急速。7藏:入土,指埋棺出葬。8反顾:即返顾。顾,回顾。9罹(lí离):遭遇。10连蹇(jian俭):遭遇坎坷,不顺利。{11}区区于是者:作者自谦不避琐细(介绍和评述江的为人、为文)。{12}熙宁:宋神宗赵项的年号(1068—1077)。六一居士:欧阳修晚年的自号。
本序作于熙宁四年(1071)三月,是欧阳修得到江邻几的文集后而撰的一篇书序。那年他65岁,仍在知蔡州任上,本序是他晚年重要的抒情散文之一。
文章从“少习为铭章”开始,回顾自己与朋友故旧交游,并“遽哭其死”,又亲为之撰墓志铭的经过,段末以“是可叹也”归结,已初露人生感慨。第二自然段中进一步申说,欧阳修总结说,25年间,自己已先后为20位友人写了墓志铭。联想及此,作者一时间不由得情绪激动,终于呼出了“呜呼!何其多也!”这样的饱含强烈感情的语言,这既是一种情感的喷发,也是对往事的一种急切的独白,郁积在心中已久,不吐不快。
欧阳修进一步深刻地指出:“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当今社会,不单单善人君子难找,而且容易早逝,自己的交游者竟然零落到如此地步,可见人生的死生盛衰之变是多么的难以预料!这样一来,感慨就自然地转向悲感。
名为《江邻几文集序》,其实直到最后一段才真正算是写到了江邻几和他的文集,并且文字很简短。从江邻几的为人“依然仁厚君子”写到他的秉性、学问、文辞、诗风内容等等。篇幅不长,却概括性很强,刻画出了一个憨傻淳朴的读书人形象。
这篇序不同于一般的书序,在哀悼25年间去世的友人时,重点是苏、梅、尹、江四人,字里行间充满浓厚的悲叹之情。在形式上由喜而叹,由叹而悲,一步一步揭示悲叹的缘由,最后落笔在江邻几的文集上,叙事和抒情巧妙结合,纵横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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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櫆:“情韵之类,欧公独擅千古,此篇尤甚。”(《古文辞类纂》卷八)六一居士传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1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2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3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4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5,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6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7。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8矣,而讫无称焉9,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10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注】
1逃名:指耿介之士处世低调匿迹,逃避名声。2畏影而走乎日中:《庄子?渔父》说:“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3响九奏:奏响九韶。九奏,即九韶,相传为远古舜帝时的舞乐。4轩裳珪组:分指古代大臣所乘车驾、所着服饰、所执玉板、所佩印绶,总指官场事物。5赐其骸骨:(皇帝)赐我骸骨(退休归老)。其,指代词,我。骸骨,古代官员告老退休称“乞骸骨”,即乞求归老残躯之意。6佚:即“逸”,安逸。7不待七十者:不等待到七十岁才退休。8于时:指被皇帝信用于当世。9讫(qì气)无称:终究没有值得称许的政绩。讫,终究、毕竟。称,称许。10负:负担。此处有“具备”之意。
《六一居士传》作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九月,正值欧阳修64岁之际。此文之写作,实乃欧阳修历经人生变故与磨难后的淡定人生之自白。写这篇文章后一年,他才获准致仕;又过了一年,病逝颍州,他仅享受了一年的琴棋书酒之乐便溘然长逝。以后事证今言,再读这篇《六一居士传》,谁能不为这位老人的晚年遭际愀然动容?这便是文中真挚之情具有感发力量的明证。
这篇序形式别具一格。它没有像一般的传记那样,具体叙述自己一生的主要经历,而是由自己晚年“更号六一居士”的变迁缘由和人生背景,藉此道出自己对人生和仕途的清醒认识,又说到自己渴望退休的心情及对现实生活的厌倦。轻描淡写背后是作者几十年波澜坎坷的人生路,虽未有一个字的哀怨,却饱含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
中间是本文的重点,采用了汉赋的主客问答方式,四层辗转,以客之狭隘、局促的心态,反衬出欧阳修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从容淡定的儒雅风度,读来情趣盎然。这也便于逐层推进地阐述自号“六一居士”这种思想和内涵,使行文跌宕起伏,语言既平易晓畅又形象深刻。如作者写他陶醉于五种物品之时说:“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既喻为自然界的多种事物和声响,又喻为社会官场的嘈杂事物,真是奇妙之喻!
最后,欧阳修庆幸自己终于获得摆脱这两大困累的时机:天子终于准许自己致仕归老,使自己“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对之置之而不顾。作者承认“五物”之累,却巧妙地分辨了两种“累”的本质区别:累于轩裳,不但劳形,又多心忧;累于五物,既身心安逸,又幸无灾患。我该选择什么呢?至此,客心悦诚服,欧氏与客“握手大笑”,至于其他“区区”琐碎小事,就不值计较了,深刻地说明了他对五种物品的乐而不倦和专心致志。
综上所述,《六一居士传》表达了欧阳修晚年“悠游田亩,尽其天年”的志趣,表述了自己超越官场沉浮、生老病死的自然累赘,专心寄托于“五物”。展示了欧阳居士的旷达潇洒、从容淡定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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