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二)-《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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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乃增评本文:“既恬淡,又豪放;既委婉,又激愤,堪与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相媲美。”
答吴充1秀才书
修顿首白先辈2吴君足下。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沛然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3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又非待修誉而为重、力而后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于谋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
夫学者未始4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5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6。然读《易》者如无《春秋》7,读《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8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9。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10,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也,道不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先辈之文浩乎沛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11}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幸甚幸甚。修白。
【注】
1吴充:字冲卿,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2先辈:唐宋应科举的士子互相推敬谓之先辈,此处作一般敬称用。3伥(chāng昌)伥:无所适从的样子。4未始:未尝。5溺:沉迷。6数年之顷尔:只用了几年的时间。顷,顷刻,短时间。7“然读《易》者句”:意谓六经各自有创意,互不雷同。8皇皇:奔忙不定的样子。9“荀卿盖亦”句:荀子先在齐国做官,后至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荀卿,即荀子,名况。10轩序:指屋子。轩是窗户,序是堂屋的东西墙。{11}吾子:对对方的敬爱称呼。
本文作于康定元年(1040),时欧阳修回京复任馆阁校勘。该年尚未考中进士的吴充进京赴试,及门投书给欧阳修,向他请教作文之道,欧公即以此信作答。这是一篇论文的书信,为欧阳修文论的代表作。
这篇用书信体写成的论文着重阐述了“文”与“道”的关系,欧阳修提出了自己三个方面的文论主张。其一,他反对重文轻道,一味溺于文辞,只在技巧形式上下工夫的做法,反对片面讲究形式而忽视内容的倾向,他振臂提倡重道以充文,把作品的思想内容放在首位。文中的中心论点“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强调的就是这个意思。其二,他主张文章要来源于现实,而后反映现实,促使现实改善。这种思想主要是他政治革新精神和忧国忧民思想在文学观上的体现。其三,他主张要继承前人优良文风,但是不可一味模仿,拾人牙慧,即主张继承与创新相结合的观点。
本文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说理充分,有正有反。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作者举出了正反两方面的例子。正面的例子是:孟子东奔西走,没有闲暇的时间写书;荀子早先并未写作,直到晚年才进行著述。他们留下的不朽著作,正是“道胜而文不难自至”的明证。而对于一些沉溺于为文而忽略道的修养的学者,欧阳修举出扬雄、王通等只能写出一些模仿圣人之作的人来,进一步说明只有“足道”才能有所建树,并加以总结:“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采用这种写法,就容易收到娓娓道来,服人以理,又灵动多变的效果。
此文作为一篇书信,能够有理论文的气势,论据充分,有的放矢,可以说和作者深厚的文笔是分不开的。在论证时候又能边立边破,层层推理,步步为营,可谓是欧阳修“纡徐平易,一唱三叹”风格的最佳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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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三:“卓然有主于胸中,而笔底又能行之以清折。看他笔笔清深,笔笔曲折。”
祭尹师鲁文
维年月日,具官1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2之奠,祭于亡友师鲁十二兄3之灵曰:嗟呼师鲁!辩足以穷万物4,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挟四海,而无所措其一身。穷山之崖,野水之滨,猿猱之窟5,麋鹿6之群,犹不容于其间兮,遂即万鬼而为邻7。嗟呼师鲁!世之恶子8之多,未必若爱子者之众,何其穷而至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
方其奔颠斥逐9,困厄艰屯10,举世皆冤,而语言未尝以自及{11},以穷至死,而妻子不见其悲欣。用舍进退,屈伸语默{12},夫何能然,乃学之力。至其握手为诀,隐几待终,颜色不变,笑言从容;死生之间,既已能通于性命,忧患之至,宜其不累于心胸。自子云逝,善人宜哀;子能自达,予又何悲!惟其师友之益,平生之旧,情之难忘,言不可究。
嗟呼师鲁!自古有死,皆归无物{13},惟圣与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14}若星日。子之所为,后世师法,虽嗣子{15}尚幼,未足以付予,而世人藏之,庶可无于坠失。子于众人,最爱予文,寓辞千里{16},侑{17}此一尊,冀以慰子,闻乎不闻?尚飨{18}!
【注】
1具官:作者当时所任官职的省写。2清酌庶羞:清酒佳肴。古代清酒是好酒,浊酒是劣酒。庶羞,众多的佳肴。羞,借为“馐”,好的食品。3十二兄:这是尹师鲁的排行。古人重排行,唐宋尤甚。4穷万物:可以说出穷尽万物的真理。5猱(náo挠):猿的一种,即猕(mí迷)猴。窟:洞窟,这里指猿猴的居处,自然也是荒凉的。6麋(mí迷):一种哺乳动物,毛淡褐色,雄有角,但角像鹿,尾像驴,蹄像牛,颈像骆驼,俗称四不像。7万鬼而为邻:指尹的去世。意即既然天地人间不能容纳他,他只有以万鬼为邻居,走向死路了。8恶子:憎恨你的人。9奔颠:奔走颠簸,言其生活不安定。斥逐:贬斥放逐,暗示多次贬官。10屯:艰难。{11}自及:言及自身,指没有私心。{12}语默:言语默默,即“不见其悲欣”,沉默寡言。{13}无物:指死后人的肉体可以逐渐消亡无迹。{14}焯(zhuó浊):明亮,明显。{15}嗣(sì寺)子:继承人。{16}寓辞千里:指作者将这篇祭文托人寄到洛阳葬地。辞,祭文。千里,形容两地相距之远。{17}侑(you右):劝酒。{18}尚飨(xiang享):请享用祭物。这是一般祭文的习惯性结束语。尚,差不多,有祈请之意。飨,享用。
这是一篇祭文。古代祭文基本上有两种,一种是祭天地水旱雷电之神的,一种是祭亲人和友人的。欧阳修与尹师鲁的相识是在天圣九年(1031),两人在洛阳任官时,当时尹31岁,欧25岁。他们经常与朋友僚佐们一起宴游赋诗,两人相交的时间长达16年之久,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文学上、生活上都情同兄弟,堪称战友。了解愈深,就愈能感受彼此的乐观背后的艰辛。
文中对尹师鲁的生平履历一概略去,而将重点转向对尹生平的评论,观点坦率直露,不吞吞吐吐,抒情真挚激昂,敢于褒贬。在连绵不绝的铺垫之后,作者表达了对尹“奔颠斥逐,困厄艰屯”不幸命运的惋惜,对其“屈伸语默”“笑言从容”“语言未尝以自及”的人格和道德力量加以赞美,对其“辩足以穷万物,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挟四海,而无所措其一身”的“举世皆冤”的不公正遭遇表示愤慨,对其形同圣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若星日”,可为“后世师法”的历史地位的肯定……这篇祭文的最重要特点是痛惜抒哀,没有大肆的宣扬,也没有痛心疾首的哭号,一切都在平实的叙述中进行,字里行间却始终充溢着一份悲哀之情。欧阳修一方面是哀痛友人冤死,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浇自己屡遭贬斥的“块垒”,故而感情显得极为真挚深沉,感人肺腑。
本文虽略长于《祭苏子美文》,却也只有332字,可以说是很短的了。然而感情饱满,在形式上也有自己的特点,除了一般套语外,它的头段和尾段,都以“嗟呼师鲁”领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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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称赞欧阳修的文章:“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
答祖择之1书
修启:秀才人至2,蒙示书一通,并诗赋杂文两策,谕之曰:“一览以为如何?”某既陋,不足以辱好学者之问,又其少贱而长穷3,其素所为未有足称以取信于人。亦尝有人问者,以不足问之愚,而未尝答人之问。足下4卒然及之,是以愧惧不知所言。虽然,不远数百里走使者以及门,意厚礼勤,何敢不报。
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笃敬5,笃敬然后能自守,能自守然后果于用,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三代6之衰,学校废。至两汉,师道尚存,故其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是以汉之政理文章与其当时之事,后世莫及者,其所从来深矣。后世师法渐坏,而今世无师,则学者不尊严,故自轻其道。轻之则不能至,不至则不能笃信,信不笃则不知所守,守不固则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学者惟俯仰徇7时,以希禄利8为急,至于忘本趋末,流而不返9。夫以不信不固之心,守不至之学,虽欲果于自用,而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又况有禄利之诱、刑祸之惧以迁之哉!此足下所谓志古知道之士世所鲜,而未有合者,由此也。
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卓然有不顾世俗之心,直欲自到于古人。今世之人用心如足下者有几?是则乡曲之中能为足下之师者谓谁,交游之间能发足下之议论者谓谁?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足下之言高趣远,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此其病也。窃惟足下之交游能为足下称才誉美者不少,今皆舍之,远而见及,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此古君子之用心也,是以言之不敢隐。
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致10。三代、两汉之学,不过此也。足下患世未有合者,而不弃其愚,将某以为合,故敢道此。未知足下之意合否?
【注】
1祖择之:祖无择,字择之。上蔡(今河南上蔡)人。2秀才人至:祖无择派的人到了。3其少贱而长穷:我幼年贫贱,年纪大了,又窘迫不得志。其,此处指欧阳修。4足下:第二人称的敬称,这里指祖择之。5笃敬:真诚地敬重。6三代:夏、商、周。7徇时:遵从时弊。徇,通“循”,遵从,遵循。8希禄利:希图俸禄、名利。9流而不返:随波逐流而忘记了正道。10果致:必定达到(目的)。
祖无择,字择之,上蔡人(今河南上蔡人),为人重义气,对师友忠诚。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刚刚从被贬谪之地召回京城任职,接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叫祖择之的人派仆人从百里之外送来的文稿及求教信,请他评点自己的文章,并向他求教如何作文之事。于是欧阳修挥笔回信,就是这篇《答祖择之书》。作者除了就事论事地对祖择之的诗、赋、杂文等文稿的布局、谋篇、修辞、音韵、句读等发表具体的意见外,还从治学的根本态度和方法等方面阐述了自己精辟的见解,提出了尊师重道、身体力行、学以致用的主张。
本文开头先诚恳而谦逊地谈自己写作的缘起和观点,同时将古今学者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方法加以对比,从“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到“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肯定了古人的学习态度:尊师重道,笃信自守,不畏不迁的精神。他认为古人学习不仅仅是为了通晓传统的儒道,还把这个道理当成是自己终身不渝的信仰。这也从一个侧面抨击了社会上浮躁、虚华、追名逐利的不良风气。
接下来的文中,他先是用大量笔墨夸赞了祖择之文章的优点,“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然”,即文章“言高趣远”,十分有志向。而后笔锋一转概括地指出了所存在的不足——“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分析了产生这些弊病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乡村中没有优秀的老师可以求教,也没有志同道合的学者一起讨论,所以才导致“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强调学习中要跟随值得尊敬的老师,并且要和学友时常切磋,才能够不断提高,探究出深刻的道理。文章至此,可以说是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通览全篇,这已经超出了一封普通书信的范围,更多的是阐述欧阳修个人的散文理论。从治学问题的解答,到对后辈的指点提携,到自己身体力行、尊师重道的示范,层层深入,环环相扣,不但显示了他为文的雄辩有力,更展示了他一代文宗的大家之风,令世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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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随园诗话》卷六:“欧公学韩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韩,此八家中所以独树一帜也。”
祭资政范公文
月日,庐陵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1之奠,致祭于故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朗范文正公2之灵曰:呜呼公乎!学古居3今,持方入圆4。丘、轲之艰,其道则然。公曰彼恶5,谓公好讦6;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7。谗人之言,其何可听!先事而斥,群讥众排;有事而思8,虽仇谓材;毁不吾伤,誉不吾喜;进退有仪,夷行险止。
呜呼公乎!举世之善,谁非公徒9;谗人岂多,公志不舒。善不胜恶,岂其然乎?成难毁易,理又然欤?
呜呼公乎!欲坏其栋,先摧桷榱10;倾巢破{11},披折傍枝。害一损百,人谁不罹,谁为党论{12},是不仁哉!
呜呼公乎!易名谥行,君子之荣。生也何毁{13},没也何称{14}?好死恶生,殆非人情。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自公云亡,谤不待辨,愈久愈明,由今可见。始屈终伸,公其无恨。写怀{15}平生,寓此薄奠。
【注】
1清酌庶羞:清酒与众鲜果菜肴,皆祭祀品。2范文正公:范仲淹死后的谥号。3居:治理,处理。4持方入圆:以方榫就圆凿,喻艰难。5彼恶:那人不好。6好讦:爱攻击诋毁别人。7近名:好名,追求名誉。语出《庄子?养生主》:“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8有事而思:指西夏元昊反叛朝廷,边防有事,朝廷又想到范仲淹,任用他为陕西经略副使,整顿西部边防。9谁非公徒:哪一个不是范公的同类。10桷榱(juecui绝崔):屋椽。{11}(què雀):卵,蛋。{12}党论:朋党之论,是攻击范仲淹等人的口舌。{13}毁:诋毁,毁谤。{14}称:称誉。{15}写怀:抒发胸怀。写,宣泄。
在宋朝历史上,范仲淹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军事家与文学家。他主持“庆历新政”时,欧阳修是他有力的支持者,尽管变革因为触及权贵的利益而失败,但这不妨碍两人志同道合、同治同难。欧阳修一生都很钦仰范仲淹,范每次遭贬,欧都会为他鸣不平。
这篇祭文大致写于至和元年(1054)或再晚一些,是在范仲淹死后所作。写法十分别致,不同于一般的祭文,本应该有的对于范公的生平之事几乎无一句具体涉及,而是把行文的重点放在为范公辩斥谗谤方面。“公曰彼恶,谓公好讦;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并列铺成的四字短句,更是层层渐进,把许多的历史事实高度概括,充分发挥了铭文的优势,但是又不加讲究押韵,可谓是扬长避短,有所继承也有所摒弃。
从“举世之善”以下八句,又从为范公辩诬转入议论。围绕着善与恶的斗争这个中心,作者认为:“举世之善,谁非公徒?”即天下之善人,都是与范公志同道合的同类之辈。这些正直有为的善人,都是时代的精英。从而批评指责了那些“欲坏其栋”的恶人,总结了新政过程中遭遇的一系列困难,发出“善不胜恶”与“成难毁易”的感叹。
最后一段是为范公“写怀平生”。范公死后谥“文正”,这是对他一生品行的极高评价,生前被谗毁的人,死后却受到称誉。作者对此感叹说:“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这或者是由于活着的时候有人嫉妒,而死后就无所争了吧!范公的一生已可盖棺定论了,对他的诽谤,可以不必再辩,经过时间和实践的检验,可以说“愈久愈明”了,他受的委屈最终得以伸展,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恨了。至此,欧阳修的悲痛之情更加深切哀婉,以至于一发而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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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范公与公,同治同难,故痛独深。”(《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三十一)养鱼记
折檐1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对非非堂2。修竹环绕荫映,未尝植物3。因洿4以为池,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5不筑,全其自然。纵锸6以浚之,汲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予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斯足以舒忧隘7而娱穷独也。
乃求渔者之罟8,市数十鱼,童子养之乎其中。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其容,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怪而问之,且以是对。嗟乎!其童子无乃9嚚昏而无识矣乎!予观巨鱼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有若自足10焉。感之而作养鱼记。
【注】
1折檐:屋檐下的回廊。2非非堂:书斋名。是欧阳修在洛阳时所建,堂名非非。3植物:这里是种植植物的意思。4洿(wū乌):低凹之地。这里作动词用,挖掘的意思。5甃(zhou宙):用砖砌。6锸(chā插):铁锹。7忧隘(ài爱):忧愁郁闷。8罟(gǔ古):鱼网。9无乃:岂不是。嚚(yín银)昏:愚蠢糊涂。10自足: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是一篇杂文,也是一篇寓言性的小品文。“杂文”原指作品内容驳杂,于文体不易归类,故以“杂”名之。而所谓小品文,其内容实亦属于“杂”之一类。如尺牍、题跋、随笔、日记等短文,皆在小品范畴之内,而其内容也都是无所不包的“杂烩”。《养鱼记》可以说是抒情与讽刺兼而有之的杂文,作于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属于欧阳修早期作品。
全文两个段落两百来字,开头从位置写起,先说明这小池“直对非非堂”,写鱼池形成的原因,那是由于有一块未种花草的空地,便用来挖成一个不方不圆不大不小的土坑,然后注入了清澄的井水,使之成为池塘。而后描绘了池塘自然风光“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独步岸边,倒也怡然自乐,于是愁绪得以发泄,忧思得以排解。
文章标题为《养鱼记》,实则到结尾处才写自己养鱼的经过,童子因为鱼池太小,只能“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由此便引发了作者的感慨,大鱼不得其所,而小鱼悠然自乐,想到当时社会多用宦官佞臣,国家积贫积弱已久,许多有才学之人反倒像大鱼一样被弃于岸边,于是发出“有若自如”的感慨,将自己国家和社会的许多忧虑都蕴含在“大鱼”和“小鱼”身上。
本文文笔优美,工笔描绘,作者艺术的素养和丰富的想象,竟然在这小小的池边获得了充分体现,“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并且“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这确是朴实无华的抒情妙笔。同时读者也不难领略到欧阳修初入官场的博大胸怀和昂扬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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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本传评说欧阳修:“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
祭石曼卿文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1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2,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3,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4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5。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6与鼯鼪7?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8,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9!尚飨!
【注】
1具官:唐宋以后,在公文函牍或其他应酬文字上,常把应写明的官爵品级简写为“具官”。2李敭(yì异):人名。3清酌:古代称祭祀用的酒。庶羞:多种佳肴。4突兀峥嵘:本都是形容山势高峻的样子,这里形容其气概非凡。5踯躅(zhízhú直烛):徘徊不进。咿嘤:象声词,形容鸟兽啼叫。6狐貉:狐与貉。貉,狸类的兽。7鼯(wú吾):大飞鼠。鼪(shēng生):黄鼠狼。8畴昔:往日。9太上:指圣人。
石延年(991—1041),字曼卿,与欧阳修过从甚密。此人平生以气节自豪,不务世事,为人倜傥,放旷不拘。为文劲健,尤工诗歌,且擅书法。才华横溢而终生不得志,于48岁正当壮年时郁郁而终。当时,欧阳修曾作墓表和长诗哭悼过他。
本文是欧阳修在治平四年(1067)七月间而作。此时作者正遭权臣排挤,上表请求辞职。后来到亳州做地方官,政治上的失意勾起他感念往昔的心情,这一年中他写了多篇怀念故友的祭文,其中对已经去世的石曼卿尤为怀念。《祭石曼卿》这篇祭文,既是对亡友的祭奠,又寄托自己的不平之意。
以情驭笔,一气呵成,不假修饰,却又得结构之妙。“三呼曼卿”统摄全文,一叹其声名卓然不朽,一悲其坟墓满目凄凉,一叙与己交情而伤感不已。对亡友的景仰与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并借凄凉之景抒凄楚之情,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对石曼卿英年早逝的痛惜和对其深切的怀念。而最后一呼又采用逆笔,未言情,先言理,情理矛盾,理不胜情,以致伤心落泪,更见友谊之深挚,是祭文中难得的珍品。
作者以繁笔铺陈其墓地之荒凉,却又句句是彻骨的悲辛凄婉。“轩昂磊落,突兀峥嵘”承上一段“生而为英”,盛赞曼卿不凡的气度和高尚的人格;“金玉之精”“千尺长松”“九茎灵芝”当为作者的主观愿景,与上一段“死而为灵”相呼应,深蕴作者对朋友的爱怜之情。结尾处点出理智与情感的冲突,“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以理智克制情感,情不自胜。而尾句再陡转一笔,“自古圣贤亦皆然兮”,又表露出一种旷达与率真!末段收笔归结于“盛衰之理”“感念畴昔”上,情、理并陈,意味隽永,表达出了自己已经参透荣辱道理,将会坦然面对生活的从容心态。
欧阳修主张文以明道,文以致用,倡行平易自然之文,这篇文章也是最好的例证。其中运用对比的方法,文思纵横,笔力疏放,今与古,近与远,形与名,太上忘情与己之不能忘情都构成对比,把思想感情表达得跌宕起伏,呜咽顿挫。另外,虽通篇押韵,却又突破骈体过于严整而板滞的局限。句式以四言为主,用了不少排偶句;又不拘泥于四言而间以散文化的句子,灵活伸缩,整散结合,长短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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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八:“胸中自有透顶解脱,意中却是透骨相思,于是一笔自透顶写出去,不觉一笔又自透骨写入来。”
读李翱文
予始读翱《复性书》1三篇,曰:此《中庸》2之义疏尔。智者诚其性,当读《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谓翱特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俊,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3,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4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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