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轼(二)-《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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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虚台记

    国1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2;而都邑之丽3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4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5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6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7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8,狐虺9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邪?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10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11},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12}。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13}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14}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

    1国:本来指州或者府,此处作动词用,意思是建立都城。2终南:山名,亦名南山,在西安市南。3丽:附着,靠近。4杖履:持杖着履外出游玩。5髻:古时男女都留发,把头发绾在头顶上,叫做髻。6奋迅:本来是形容鸟飞或者兽跑迅疾的气势,此处指山形突然隆起。7从事:汉以后的官名,宋代已废除,此处指下属。8翳:遮蔽,覆盖。9虺(huǐ悔):毒蛇。10祈年、橐(tuó托)泉:秦时修建的两个宫殿的名称。{11}长杨、五柞(zuo作):汉朝二宫名。长杨本秦旧宫,至汉代又加以修饰。{12}仁寿:隋代宫名。九成:唐朝时改仁寿宫为九成宫。{13}诡:怪异。{14}岂特:哪里只是。

    扶风太守陈某为登高眺远建筑了一座土台,并请苏轼为他写了这篇记文。文中在记叙土台修建的经过时,联系到古往今来的废兴成毁的历史,感叹人事万物的变化无常,指出不能稍有所得就“夸世而自足”,而应该去探求真正可以永久依靠的东西。这种毫不满足、勇于探求的精神,反映了苏轼思想中对生活积极乐观和对理想执着追求的一面。与当时一些士大夫的消极颓废、吊古伤今的思想相比,更显得可贵。

    第一段交代撰写本文的缘起。顾名思义,以“凌虚”名台,无非是强调此台之极高,高到可升高空,即凌空。作者说:“世上万物都在不断变化中,包括生命也不例外。比如说这个凌虚台,在建筑之前,这里是一片废墟,凌虚台周围曾经有好多比凌虚台气派几百倍、几千倍的亭台楼阁,现在都成了废墟。所以,这个凌虚台将来也会是一片废墟。”写到这里话题一转,“有些人也是一样,现在以为自己有些权势,就可以左右别人,其实,这个社会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交代写作本文缘起的角度看,行文至此,似应有些话,而作者却没有说,尚需要继续探析,才知原委。

    接着叙写建筑凌虚台的经过。太守陈公拄杖着履,悠闲地游览于山下,见到附近高出于林木的山峦、重重叠叠,仿佛人在墙外行走,墙内只能看到发髻一样,便说:“此地必有奇异之处。”于是派工匠在山前开凿一个方池,用挖出的土夯成一座高台,但因土方极有限,台子仅高出屋檐就停止加高了。陈公把这座高台起名“凌虚台”,还把这番意思告诉从事苏轼,请他写一篇记文。

    陈太守放着终南山四季的奇景不观,而要以土筑台眺望近处的山。这在苏轼看来,似乎是多此一举。再者,高台既然筑成,也就算了,竟然还起名叫“凌虚”,凌虚者,升入高空也,凌空也。一方池的土怎能夯出“凌虚”的高台?显然是夸大其辞了。苏轼对此更是不以为然。遗憾的是,太守并未就此罢手,而是还要委托苏轼写一篇记叙文字,纪念这桩风流雅事。由此可以看出,苏轼作此文的心态,一方面是凌虚台本身确乎没有什么可记的,另一方是太守交给自己的任务,不好推辞,可谓是矛盾不已。

    第三段主要围绕凌虚台抒发感慨,发表议论。既然凌虚台没有什么可写的,那就打破时空的限制,开始天马行空。苏轼遥想,从前此处是荒草野地,被霜露覆盖,狐狸、毒蛇出没其间,那时哪里知晓会有今天的凌虚台呢!于是从过去的废毁,论到今日的兴成,最终得出“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的论点,这是有哲理内涵和哲理高度的观点,也是全段感慨的核心、议论的关键。接着,又引出“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的结论。意思是由兴到废,再由废到兴,周而复始,交互回环,永无穷尽。这个结论在前文的立论基础上更深入一步,合情合理。

    行至此处,不得不钦佩作者巧妙的构思,弃眼前之物,从虚处下笔。既不违背太守的意思,又展示出自己横溢的才华。作者能由一方土台,联想到古今废兴成毁的历史,这既不同于凭借“宏杰瑰丽”的建筑来耀世的世俗之见,也有别于黄老逃避现实的虚无思想,体现出苏轼积极追求“世有足恃者”的理想和对生活的热爱,难能可贵。

    后人评论

    当代有学者评本文说:“议论文字虽占全文一半略强,仅为二百二十余字,却张弛有度,收放自如,跌宕起伏,抑扬顿挫,极尽纵横捭阖之能事,是最不受文章程式化约束的散文佳作。”

    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1。”郦元2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3,枹4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5,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6,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7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8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9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10也;窾坎镗鞳者,魏献子{11}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

    1《水经》:一部记载水道的书,据说是汉代的桑钦撰写的。彭蠡:即鄱阳湖。石钟山在湖北端,属湖口县。2郦元:即郦道元,地理学家,著《水经注》。3函胡:含糊,模糊。清越:清彻激扬。4枹(fǔ扶):鼓槌。5齐安:指黄州。临汝:今河南临汝。德兴:今江西德兴,当时属饶州。6鹘(hú胡):一种猛禽。磔(zhe哲)磔:鹘鸣声。7噌吰(chēnghóng撑洪):洪大沉重的钟声。8涵澹:水动荡的样子。9窾(kuan款)坎:击物声。镗鞳(tāngtà汤塔):钟鼓声。10无射(yì亦):古代十二律之一。{11}魏献子:春秋时魏国大夫。

    石钟山在今天的江西湖口鄱阳湖东岸,奇险秀丽,风景如画。本文作于元丰七年(1084)六月,当时苏轼正由黄州团练副使调任汝州团练副使。此时作者经历了被人弹劾下狱而后获释的波波折折,一则将要北上履新,一则在送子赴任途中,心中的畅快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石钟山记》的结构不同于一般的记游性散文,它不是先记游,然后议论,而是先议论,由议论带出记叙,最后又以议论作结。作者以“疑—察—结论”三个步骤展开全文。全文首尾呼应,逻辑严密,浑然一体,以石钟山得名由来作为线索。先“疑”,后“探”,再“断”,最后是“叹”。文章结构严谨,脉胳清楚,记叙、写景、议论紧密结合,是宋人游记常用的写作方法。本文的特点是记叙内容容量大而条理分明,写景奇特,真切动人,而通过对石钟山命名的探索,阐明了“臆断”有害于人们对事物的正确认识,“臆断”的方式又是多么谬误和浅陋可笑。这种议论,确能给人以启发。

    第一段主要叙述关于“石钟山”命名由来的两种说法,然后分别提出质疑,为下文作者亲临其境进行探究提供了依据。这也为文章的第二段中作者所见的两处声源——石穴罅和大石当中流作铺垫,从而发出“古之人不余欺也”的慨叹。

    接着写作者亲临石钟山和探究石钟山得名原因的经过,作者在这段里生动细致地叙写了亲自探究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对“石钟山”命名的原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寺僧使小童持斧扣石,作者对此种验证方法仍是“笑而不信”。待实地考察,才能得出真相。

    最后,作者回扣前文“笑李渤之陋”,抒发自己探访后的感想——凡事须亲历而不可主观臆断,并点明了作者写作本文的目的。此处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这句话,语气强烈,以反问的方式表示充分肯定的意思,点明了全篇的主旨,是作者探明石钟山得名由来后所得出的结论、所总结的事理,是作者的心得。第二层分析世人不能准确知道石钟山得名由来的原因,“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第三层分承上面所说的两个方面,点明写这篇游记的目的。“叹郦元之简”是肯定郦道元的观点,而又叹其太简略。

    《石钟山记》贵在由名质实,实地考察,表明了苏轼不泥古而崇实的精神。全文由思而行,由感而发,夹叙夹议,记叙、描写、议论、抒情环环相扣,浑然一体。文章不虚耗笔墨,不为写景而写景,而是结合记叙,即事明理,深入浅出地议论,能给人以深刻的启示。至于写景,作者又紧紧抓住景物的特色,作气氛的点染,写出自己的感受,如写暮夜乘舟探绝壁一段,绘形绘声,情景事例,描写十分细腻,丝丝入扣而毫无旁骛,这些至今仍值得借鉴。

    后人评论

    刘克庄《坡公石钟山记》:“坡公此记,议论,天下名言也;笔力,天下之至文也。”

    张君1墨宝堂记

    世人之所共嗜2者,美饮食,华衣服,好声色而已。有人焉,自以为高而笑之,弹琴奕棋,蓄古法书图画。客至,出而夸观之,自以为至矣。则又有笑之者曰:“古之人所以自表见于后世者,以有言语文章也,是恶足好?”而豪杰之士,又相与笑之,以为士当以功名闻于世,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见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为也。而其所谓功名者,自知效一官,等而上之,至于伊、吕、稷、契3之所营,刘、项、汤、武4之所争,极矣。而或者犹未免乎笑,曰:“是区区者曾何足言,而许由5辞之以为难,孔丘知之以为博。”由此言之,世之相笑,岂有既乎?

    士方志于其所欲得,虽小物,有弃躯忘亲而驰之者。故有好书而不得其法,则椎心呕血几死而仅存,至于剖冢斫棺而求之6。是岂声、色、臭、味足以移人哉。方其乐之也,虽其口,不能自言,而况他人乎?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则过矣。

    毗陵7人张君希元,家世好书,所蓄古今人遗迹至多,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属余为记。余,蜀人也。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试之学,而骤出之于政,其费人岂特医者之比乎?今张君以兼人之能,而位不称其才,优游终岁,无所役其心智,则以书自娱。然以余观之,君岂久闲者,蓄极而通,必将大发之于政。君知政之费人也甚于医,则愿以余之所言者为鉴。

    【注】

    1张君:张次山,字希元,苏轼友人。2嗜:爱好,喜好。3伊、吕、稷、契:指政治上建立了卓越功勋的古代高官。4刘、项、汤、武:指建立了卓越霸业的古代帝王。5许由:上古高士,相传曾拒绝尧的禅让逃入山中。6“故有”三句:事见唐人韦续所撰《墨薮》:“魏仲繇见蔡邕笔法于韦诞,自槌三日,胸尽青,因呕血。魏世祖以五灵丹救之得活。繇求之,不与。及诞死,繇令人盗掘其墓而得之。”斫,砍。7毗陵:治所在今天的江苏常州。

    墨宝堂,系北宋毗陵(今江苏常州市)人张希元珍藏古书法墨迹的地方。熙宁五年(1072)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应张希元之请作《墨宝堂记》。文章从批评世人以己之所好而骄人、笑人的陋习,层层演进,引出对张希元爱好书法却怀才不遇寄予同情,并相信他会以自己的才能在仕途上发挥经世济民的作用,表现了苏轼积极用世的人生观。全文共分三段。

    第一段一上来就阔发议论。紧紧围绕着一个“笑”字生发开去,描述了世人的种种偏见与短识。琴棋书画爱好者们嘲笑那些喜好声色的平庸之辈,但他们自己又被喜好文章的人嘲笑;而喜好功名的人对好文者同样不以为然,认为他们的文章不过是些酸腐“空言”而已;而这些追求功名的人们,即使能够像刘、项、汤、武一样掌管天下,但是他们竟依然不免被人嘲笑。为何?在大隐士许由和大圣人孔子看来,这些功名不过都是过眼烟云,不值一提。最后以“世之相笑,岂有既乎”为结,说明世间人们的相互嘲笑已经成为规律,没完没了,无始无终。对这些嘲笑统统给予了否定。

    第二段紧承第一段对收藏者的痴情、痴态、痴行进行了进一步的延展和刻画。他们为书画“弃躯忘亲”,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他们为书画“椎心呕血”,可以抛弃一切,甚至生命;他们为书画“剖冢斫棺”,可谓不择手段,用尽心思。但是作者苏轼理解他们,说人世间人们所看重的声色享乐都不足以吸引他们,转移他们的志趣。他们在书画中所得到的精神享受是连他们自己都无以言表的,其他人就更无法理解他们内心的那份痴情了。作者强调,不理解并不能成为嘲笑他们的理由,更不能成为否定他们的根据。他总结说:“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则过矣。”这不仅批评了那些嘲笑琴棋书画爱好者的人们,更将所有的同类嘲笑给予了归纳否定,依然用“笑”字串连,与上文呼应,文气贯通一气。

    从“毗陵人”到“属余为记”为第三段的开端,介绍作记的缘起。本来这里应该详细地记述、描绘张希元如何爱好书画典籍,珍藏了什么,规模如何。但是作者仅寥寥数笔,便戛然而止。张希元“家世好书”,其风可追;“所蓄古今人之遗迹至多”,多善可陈;“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精神之嘉,可予彰表。苏轼以“蜀人”“蜀言”为转接承续,引出对人生道路设计、从业选择的看法。

    谚语“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的意思是:学习书法绘画的人,会耗费很多的纸张笔墨;从医的人初始阶段会耗费很多人的性命和健康。为什么?庸医误人。谚语虽非名人名言,但是因为其在民间口头传播,有很大影响力。

    文末,苏轼特别郑重地谆谆告诫张希元:“君知政之费人也甚于医,则愿以余之所言者为鉴。”那么苏轼到底希望不希望张希元从政呢?文章并没有明确道出,只是提出了期望和警示——从政非同藏书等个人爱好,关乎芸芸众生的生死祸福,因而需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表面上看,苏轼对行业、职业的评价不甚明确,观点有些含糊,但这恰恰是对张君明确的提醒,是苏轼的高明之处。因为从政到底好还是不好,因人而异,关键是个人能否把握掌控问题。提出原则,而不给具体结论,其实是最好的答案。

    本文以“记”的本色而论,不拘成法,如行云流水,本应该写人、写堂,而本篇文章表面看从头到尾全是议论声;但是细品之下,却是无一字不是写人、写堂,无一字不是记其所应记。文章借对世人嘲笑的议论,记述了建堂所遇到的压力、阻挠和困难;借对堂主苦恼劝解的议论,记述了堂主为收藏付出的种种代价、牺牲和精神压力。可谓是层次清晰,节奏鲜明,句句写堂,句句写人。

    后人评论

    杨慎《三苏文范》卷十四:“此记全学韩文。韩文公序高闲上人,而称张旭之神于书;苏文忠公记宝墨堂,而引钟繇之溺于书;皆含讽刺意。”

    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1,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2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3,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4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5,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

    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6,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7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疏,取池鱼,酿秫酒8,瀹脱粟而食之9。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

    1(bù不)糟啜醨(lí离):吃美食,喝美酒。,吃。糟,酒糟。醨,薄酒。2盖:蒙蔽。3胶西:汉置胶西郡,宋为密州。今山东高密。4采椽:从山中采来椽木。比喻不加修饰,粗糙朴实。5岁比不登:连年收成都不好。6马耳、常山:都是山名,在密州以南。7卢敖:秦博士,传说隐于卢山,修道成仙。8秫(shū熟)酒:高粱酒。9瀹(yuè月):煮。脱粟:指糙米。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苏轼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为新党所不容,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太守。熙宁八年(1075),密州政局初定,他便开始治园圃,洁庭宇,把园圃北面的一个旧台修葺一新。他的弟弟苏辙给这个台取名叫“超然”。故此,苏轼写了这篇《超然台记》。

    本文意在说明,超然物外,就可以无往而不乐,即把一切事物都置之度外,无所希冀,无所追求,与世无争,随遇而安,就不会有什么烦恼,能成为一个知足常乐的人。这是用庄子“万物齐一”的观点来自我麻醉,以旷达超然的思想来自我安慰。管它什么祸福,什么美丑,什么善恶,什么得失,通通都一样。自己屡遭贬谪,每况愈下,也就不足挂齿,可以逆来顺受,无往而不乐了。

    第一段,从正面论述超然物外的快乐。“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一切物品都有可以满足人们欲望的作用,假如有这种作用,都可以使人得到快乐,不一定非要是怪奇、伟丽的东西。实际上并非如此,物有美丑、善恶之分,爱憎自有不同,人各有所求,其选择也不能一样,所以很难“皆有可乐”。苏轼是以“游于物外”的超然思想看待事物,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落笔便暗写“超然”,直接提出“乐”字为主线,然后举例加以证明。“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是说物各有用,都可以满足欲求,给人快乐。推而广之,人便可以随遇而安,无处不快乐了。四个“皆”字使文意紧密相连,语势畅达,浑然一体。

    第二段是从反面论述不超然物外必会悲哀的道理。求福辞祸是人之常情,因为福可以使人高兴,祸会令人悲伤。但是,如果人不能超然物外,任随欲望发展,必然陷入“游于物内”的泥潭。物有尽时,很难满足无止境的欲求。而且事物往往被某些现象掩盖着本来的面目,美丑不一,善恶难分,祸福难辨,取舍难定。事物的假象常常令人头昏目眩,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超然物外,就会盲目乱撞,结果必然招来灾祸,造成灭顶的悲哀。

    最后一段叙述移守胶西,生活初安,治园修台,游而得乐的情景。先是描写移守胶西,其中用了三个对偶句,组成排比句组,语调抑扬起伏,气势充沛,使杭、密两地形成鲜明对比,说明了苏轼舍安就劳、去美就简的遭遇。这既是纪实,也是以忧托喜的伏笔。其次是“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是写初到胶西后年成不好,政局动乱,生活艰苦。再次写忧,以见喜之可贵,乐之无穷。“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意外的变化带来无限喜悦。“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自己爱上了胶西,百姓也爱戴太守。官民相爱,必然官民同乐。由苦变乐,真是无往而不乐。最后是修台游乐。先交代台的位置、旧观和修缮情况,利旧成新,不劳民伤财,含有与民同乐之意。后写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流露出无比喜爱的感情。再写登台四望,触目感怀,见景生情,浮想联翩,所表现的感情十分复杂。时而怀念超然物外的隐君子,时而仰慕功臣建树的业绩,时而为不得善终的良将鸣不平。这正表现了作者想超然物外,而实际上又很难完全超然处之的矛盾心情:有怀念,有仰慕,有不平。

    本文的最大特点是用“乐”字贯串全文,先写超然物外,就无往而不乐,不超然物外,则必悲哀,正面写乐,反面写悲,悲是乐的反面,终不离乐字。再写初到胶西之忧,初安之乐,治园修台,登览游乐。以游去衬托乐,愈显出更加可喜可乐。以乐开头,以乐结尾,全文处处现乐。

    后人评论

    赖山阳《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铺叙宏丽,有韵有调,读之万遍不厌。”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1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十二2,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3,或翔于云表;暮则傃4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揖山人5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6,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7,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8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9,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10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11}。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12}。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

    【注】

    1张君:张师厚,字天骥,居住在云龙山,号称云龙山人。2十二:指山如圆环而缺其西部的十分之二。3陂(bēi杯)田:水池周围的稻田。陂,水边。4傃(sù素):向。5揖山人:向张天骥作揖敬礼。6南面之君:指帝王。7九皋:深曲的水泽淤地。8狎(xiá侠):亲近而态度不庄重。此处指与鹤过分亲密。9《抑戒》:《诗?大雅》中的一篇。10刘伶、阮籍:皆属西晋“竹林七贤”,好饮酒,实借酒以免卷入官场,故说:“全其真”。{11}矫然而复击:奋飞而冲向高空。{12}“黄冠”句:写山中隐士的装扮,戴着黄帽,穿着草鞋,披着葛布衣服,弹奏乐曲。

    《放鹤亭记》是苏轼的小品文代表作,写于熙宁十年至元丰六年(1077—1083),千百年来,盛读不衰。时苏轼在徐州做知州,他有个朋友名叫张天骥,别号云龙山人,在彭城(今江苏铜城县)建了一座亭,亭中养有二鹤,早上放出去,晚上又会飞回来。苏轼常与朋友在亭中饮酒赏玩,因有所悟,故作了一篇《放鹤亭记》。文章记亭述鹤,借酒发感,叙议结合,亦文亦歌,抒发了个人清闲放旷、超脱尘俗的隐居之乐。

    文章第一自然段先记叙建亭名亭的经过,在简单交待了建亭的原因、时间、地点之后,作者对亭四周的环境和四季景色的变幻作了浓墨重彩的描绘:“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春夏之交,草木连天,长势茂盛,翠绿迷人;秋冬之际,白雪皑皑,浩月朗朗,满目生辉。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天阴还是天晴,山亭景色随时变幻而多姿多彩。这是山亭景色的“俯仰百变”之奇。

    仙鹤伴山人,山人居仙境,好一幅清幽超逸的隐居安乐图,所以亭也命名为“放鹤亭”。全段叙事,由亭到境,由境到鹤,最后又归于亭——点出亭台,名为记亭,依次铺展,重点却在摹写异境和介绍山人好鹤;而异境仙鹤,山亭山人,却又暗含天机,为下文议论发感张本。全程叙述头绪纷繁而错落有致。

    第二段议鹤说酒,妙用对比而主旨显豁,借题发挥而情理兼备。“饮酒于斯亭而乐之”,作者触物感兴,由此情此景联想到文史典故,借题发挥,生发议论。而后,从“饮酒斯亭”引出纵酒来陪衬烘托,反反复复,曲折迂回,越来越鲜明地揭示中心:“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这段文字,对比加反问,类比加递进,把文章主旨推进一层。

    第三段叙述隐者和南面王在生活情趣上迥然不同。倘若是帝王,那么爱鹤也会招来祸害;但作为一个隐士,就是纵酒也不要紧,反而可以逍遥自在,过放逸的生活。最后还别具匠心地安排了结尾“歌以咏志”一节。一为放鹤之歌,一为招鹤之歌。

    最后的咏志之歌作用有两个。一是关涉前文,歌以抒情。由亭而鹤,由酒而歌,前后勾联,浑然一体,“歌”决不是画蛇添足,而是“文”势之歌,水到渠成,理所当然。二是歌以言志,突显主旨。放鹤之歌歌人鹤,招鹤之歌歌鹤人。借山人呼唤仙鹤归来,表达了作者向往隐逸、醉心山林的浓郁情怀。两首歌不管是招鹤还是放鹤,不管是歌人还是歌鹤,实际上,人鹤一体,鹤是人的精神化身。

    这篇文章妙在气势纵横,议论深刻,却轻描淡写,自然清畅,完全是作者性情的流露。可谓是一篇情理兼备,文采斐然的小品文。

    后人评论

    沈德潜:“插入饮酒一段,见人君不可留意于物,而隐士之居,不妨轻世肆志,此南面之君未易隐居之乐也。中间‘而况于鹤乎’一句,玲珑跳脱,宾主分明,极行文之能事。”(《唐宋八大家文读本》)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1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2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3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4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也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5。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6。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注】

    1蜩(tiáo条)腹蛇蚹(fù付):形穹竹笋外面包着的一层层的外壳。2然:这样。3遗(wèi畏):赠送。4缣:双丝织成的细绢,可供书画用。5箨(tuo拓)龙:竹笋。箨,原指竹外面的一层层的皮。6失声:因悲痛过度而更咽,哭不出声来。

    文与可是北宋仁宗时期的一位著名画家,他姓文,名同,字与可,四川省梓潼县人。他是苏轼的表弟,曾任洋州(今陕西洋县)知州。他特别擅长画竹子,有“墨竹大师”之称。“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就是起源于他的一句“我只不过把心中的竹子画出来罢了。”

    本文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到熙宁十年(1077)间,不仅仅是一篇绘画题记,更是一篇纪念文章,是表现对于一位诗人而兼书画家的朋友、亲戚的追怀、悼念,因此打破了一般绘画题记的常规写法。不以叙述画家作画的过程,交代收藏者的得画经历为重点,而是强调了文与可高明的画论、高超的画技和高尚的画品,表达了作者与其的友谊之深,情感之厚。

    文与可主张画竹之前,必须先对于竹子有深入细致的观察了解,再经过反复的酝酿、构思,心目当中隐然形成成熟的完整的竹子形象,然后研墨伸纸作画,手不停挥,一气呵成,一幅画竹便创作出来了。这篇文章一开始也就从介绍文同对于画竹的艺术见解落笔。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这几句是就实际生活中的竹子来说的,指出竹子从发出寸把长的幼芽开始,就具备了竹节和竹叶,经过竹笋阶段,最后成为几丈高的竹子,其竹节和竹叶都是在开始生长时就有了。反映出竹子作为一个整体而形成、发展的,不是按不同部位而个别出现的。

    现实的竹子是如此,在反映现实的绘画中所要表现的竹子理所当然地也应是如此,也就是要注意竹子的完整形象。然而,一般作画的人却不懂得这个道理。“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一节一节地添加,—叶一叶地堆叠,是指当时流行的先用细笔钩勒,然后逐层上色的竹子画法。这种画法,依靠添枝加叶的方式而拼凑成竹子,当然显得支离破碎。“岂复有竹乎!”就是说没有完整的竹子形象。

    文章劈头这一段议论,提出十分精彩的画竹主张。人所共知的“胸有成竹”的著名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与可之教予如此”点明被追怀、悼念的人是文同。由“并得其法”引出文章的第二段,叙写作者与文与可关于画竹的书信、诗歌往来的故事,进而高度评价文同的画品、画德,并且归到《筼筜谷偃竹》的题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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