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轼(二)-《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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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天:古人认为天是有意志的最高权威,为万物主宰。这里指天的意志。2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3盗跖(zhí值):跖,据传为春秋末期人,曾率众数千人攻城掠地,横行一时。旧时被诬为“盗”。4孔、颜之厄:春秋末期,孔子与其徒颜回等人在游说各国诸侯的途中曾被困于陈、蔡之间。5贯:贯穿,经历。6晋国王公:指王祜。7三公:宋代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此处为朝廷重臣的泛称。8魏国文正公:王旦,王祜的次子。9左契:古代的契约分为左右两联,债权人持左联,债务人持右联,索债时需两联当面验对。10懿敏公:王素,王旦之子,累官至工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不避权贵。{11}李栖筠:字贞一,赵郡人。唐时举进士高第,累进工部侍郎。{12}吉甫:李吉甫,字弘宪,唐宪宗时两度为相。{13}德裕:李德裕,吉甫之子。遭人打击,贬官潮州、崖州,卒于贬所。{14}巩:王巩,王素之子,号清虚先生,擅作长诗,是苏轼的诗友。{15}荫:引申为保护、庇护。{16}砥平:像磨刀石一样平坦。{17}皇:通“遑”,闲暇。
北宋初年,兵部尚书王祜写文章、做官都很出众。他相信王家后代必出公相,于是在院内种下三棵槐树,作为标志。后来,王祜的儿子王旦果然做了宰相,当时人称“三槐王氏”。苏轼同王旦之孙王巩是朋友,时在湖州任上,便应其请求,为王巩家中的“三槐堂”题写了这篇《三槐堂铭》。
本篇由叙和铭两个部分组成。前一部分是叙,是记叙性的文体,主要是讲述写作本篇铭的由来;后一部分铭是正文,由四言韵体写成。苏轼这篇《三槐堂铭并叙》,对王祜、王旦、王懿、王巩等王氏家族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其中对王旦的评价更是充满赞誉。
本文开篇就突兀不凡,不铺叙主人公的功德懿行,以一句“天可必乎?”开启文章,提出自己的困惑:天意到底如何,“必”与“不必”的命运到底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
接着,苏轼对天道之说提出诘难,反对了因果报应的说法。并引入古人申包胥的观点来说明白己对这个疑问的看法:天道和人道是相互作用的。人们之所以会有“必”与“不必”的疑问,是因为世俗之人在说天道的时候,往往不能等到其最后的时刻就谋求其结果,所以当没有看到自己所希望的结局时,就以为天道茫茫,不能扬善罚恶。苏轼认为,这都是因为“天之未定者也”如此,为善的人就懒得再做善事,为恶的人却更加肆无忌惮地干坏事。自然就出现了“盗跖之寿,孔、颜之厄”这种反常的怪异现象。并用自己的所见所闻来核定验证这个道理,提出“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的道理,以此作为全文的中心论点。
第二段由第一段引接而来,回答文章开头的诘问,以三槐堂的由来和渊源变化为论据,证明“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的中心论点。苏轼认为,国家将要兴盛的时候,一定会有厚德载道之人臣出现。这是泛说前人“厚施”与后人“得报”,然后具体说明“三槐堂”的由来。认为是由于王巩的先祖王祜“厚施”,侍奉了太祖、太宗两代皇帝。他文武忠孝,德行操守高尚,所以担当宰相之职应该说是众望所归。
接下来,文章宕开一笔,先批评了世人在报应问题上的浮浅、短见。图报应恨不得如同做买卖一样,立时交换,唯恐白白做了善事福报落空。而王巩的先祖,却只是注重修炼自己的德行,将回报的事情交付于天道,而且交付于未来。所以他的善报是必然的结果。这是通过进一步论述“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和“仁者必有后”,来歌颂王氏的高尚德行,并寄托了更加光明昌盛的未来。进一步深入论述王氏宗族方兴末艾之势,同时进一步批判世俗对因果报应的偏见。
文章的最后,是正式的铭文。用四言韵语赞颂了王氏三槐的茂盛,王氏几代人德行的高尚,进一步说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积德,子孙获报”的规律。启发人们扬弃浅识短见,不要侥幸能不劳而获,启发人们不要急功近利,而要厚积善德,方能够获得庇佑。这种“前人积善,后人得福”的说法未必准确,但绝不是迷信,对于促进社会避恶扬善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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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丰寰评本文:“先以疑词说起,后以正意决之,方见文势曲折之妙。”(《苏文忠公文选》卷六)书黄子思诗集后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1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2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3,天下翕然4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
至于诗亦然。苏、李5之天成6,曹、刘7之自得,陶、谢8之超然9,盖亦至矣10。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11}之姿,凌跨百代{12},古今诗人尽废{13}。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14}。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15},而才不逮意{16},独韦应物{17}、柳宗元发纤秾{18}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馀子{19}所及也。唐末司空图{20},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21}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
闽人黄子思,庆历、皇祐间号能文者。予尝闻前辈诵其诗,每得佳句妙语,反复数四{22},乃识其所谓。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予既与其子几道、其孙师是游,得窥其家集。而子思笃行高志,为吏有异才,见于墓志详矣,予不复论,独评其诗如此。
【注】
1钟、王:指钟繇和王羲之。2颜、柳:指颜真卿和柳公权。3极书之变:极尽书法的变化。4翕(xi西)然:形容言论、行为一致。5苏、李:苏,指苏武。李,指李陵。6天成:谓其诗作自然而不雕饰。7曹、刘:指曹植和刘桢。8陶、谢:指陶渊明和谢灵运。9超然:指意境与语句自然、超脱。10盖亦至矣:都是极具代表性的。{11}英玮绝世:卓然出众,举世无与匹配。{12}凌跨百代:超越百世。{13}尽废:意谓相比之下不值一提。{14}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指潇洒高洁的风度与超然出世的韵致,也渐渐地衰落了。{15}间有远韵:间或也有意旨深远的诗篇。{16}才不逮意:才力不能把意蕴完全地表达出来。{17}韦应物:唐代京兆万年(今山西西安)人。曾任江州、苏州刺史,故称“韦江州”“韦苏州”。{18}发纤秾于简古:以质朴古雅的语言抒发细微浓郁的感情。纤,细微。秾,原指草木繁茂状,此指浓郁。{19}馀子:其余的人。{20}司空图:字表圣,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人,唐末诗人、诗论家。{21}承平:太平年代。{22}反复数(shuo朔)四:反复多次。
黄孝先,字子思,福建浦成人,以善治狱迁大理丞,历太常博士,卒于石州通判。本文是苏轼为《黄子思诗集》写的一篇序跋文,大致写于宋神宗熙宁四年至元丰七年(1071—1084)。是古代文论中的名篇,备受历代学者瞩目。
跋,是指附在书后或诗文后的带有说明性或议论性的文字。按理,这样的文字应该是对作品进行评价,或是对作者的创作作一个概述,一般来说应洋溢着赞誉之情。可苏轼却并未遵循常规,而是把这篇文章当做阐述自己诗歌理论主张的平台。
本文以书法为喻,把魏晋与唐代的书法作比较,苏轼于两者间更推崇魏晋时期钟繇、王羲之的书法。因为他们的书法“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而颜真卿、柳公权虽“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为古今集大成者,但已经开始偏离钟、王那种“妙在笔画之外”的风韵。评论诗歌时,指出于平淡朴素之中寓深远意境方为好诗。对苏、李的“天成”,曹、刘的“自得”,陶、谢的“超然”,李、杜的才气,以及柳宗元、韦应物“简古”“淡泊”,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苏轼继承了庄学中“虚静”与“物化”的理论,并将其运用到艺术创作理论中。创作中的“虚静”和“物化”要求艺术家把整个身心都要融入到创作中去。例如,琴师弹琴应心与琴化,画家画竹要身与竹化。其中,从诸多的例证中也不难发现,苏轼的这种审美情趣反映了宋代诗坛所追求的“平淡”之美的一个整体倾向。
在这里,苏轼用了一个“远韵”的概念,主张创作艺术形象要“随物赋形”,并做到生动传神。并举韦应物、柳宗元的诗与司空图的诗论为例加以阐述。其中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理论主张,那就是“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这是他赞赏韦应物、柳宗元诗风的话语,也表达了他的审美趣味。在他看来,以质朴古雅的语言抒发细微浓郁的感情,在朴实自然的风格之中寄托深远的韵味,也就是在外在的平淡中包含丰富的意味和理趣,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尤其对自然天成、“美在咸酸之外”的诗,似乎更加提倡和推崇。
苏轼的理论主张其实正符合了司空图论诗所说的“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的意思,也就是前文所说的“远韵”。意在说明,诗歌应该言有尽而意无穷,不能没有形式,但又不能拘泥于形式。
一直到结尾处,苏轼才提到诗集的作者黄子思,但也未用大量篇幅评述其诗文,而是简单几句话概括自己的观点。他以“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高度赞赏了黄的诗文,同时也重申自己的作文主张,即艺术的法度应符合自然原则,文理自然,方可姿态横生,其最高境界是韵外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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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七:“公之诗不入诗家品题,而其论诗处,兴味自远。”
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1。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2,闾里3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4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5。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象乎6?”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7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8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9,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10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11},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12}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13},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14}?
【注】
1光、黄:光州(今河南潢川)、黄州(今湖北黄冈)。2朱家、郭解:西汉时著名游侠。3闾里:乡里。4折节:改变从前的志节、行为。5岐亭:镇名,在今湖北麻城。6方山冠:汉代祭祀时乐师所戴。7陈慥:其父陈希谅,曾任凤翔知府,苏轼任凤翔府签判,与其父子友善。8矍(jue决)然:惊惶、急视的样子。9环堵萧然:形容居室的狭小和简陋。萧然,空寂的样子。10使酒:饮酒成性。{11}岐山:指凤翔府。{12}鹊起:喜鹊突然出现在前面。{13}世有勋阀:指其先世是有功勋的显赫官宦。勋阀,功绩,爵位。{14}倘:或许。
《方山子传》系作者被贬黄州时写的一篇托文言志的名篇。传,是古代一种文体。是以记人物事迹为主的一种文章,多介绍人物的姓氏、籍贯、生卒年月、世系、生平行事等。方山子弃荣利功名而自甘淡泊贫贱的行动,对大难不死的苏轼有不少的触动,他便结合自己当时被贬黄州的处境,于文字之外,又寓有自己之情,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写方山子未尝不是自悲不遇,本文可以说是作者在黄州心态的一种形象的折射。
第一段主要介绍方山子其人的人生经历,可以概括为少而侠、壮而儒、晚而隐。文章先对方山子作概括的介绍,开头点出他目前的身份是“光、黄间隐人”,为下文叙写二人在黄州重遇伏脉。然后概述其自少时至晚岁的大致经历:“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当指其钦慕朱家、郭解仗义疏财、排难解纷的品格,因而乡里之侠“皆宗之”。
但是这么一个意气风发的方山子,为何最终“晚乃遁于光、黄间”,以至行为奇异、装扮奇特,连当地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和姓名,只看他所戴的帽子像古代方山冠的式样而给他取了一个“方山子”的外号。是什么原因让他走上了归隐之路呢?“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原来是一直有志于用世,却不得赏识任用,仕进无门,所以退隐以明志。
第二段先叙与方山子在黄州猝然相遇的情景。由于事前双方都不知道对方就在黄州,故岐亭适然相遇使双方都感到惊异。苏轼的惊异是少慕游侠、壮怀经世之志的“故人”何以以这副装扮、这种形象出现在眼前;方山子大概也有同样的疑问,何以苏轼也竟沦落至此。
苏轼答以贬黄之故的遭遇以后,方山子听后竟然表现出“俯而不答,仰而笑”的情态。这七个字中颇含深意,是对人物细节的一次很生动的刻画。俯仰之间是一种人生况味,是一种人生姿态!不答是因为不遇的人生悲苦痛楚本不可答,然亦不必答,同是天涯沦落人;继而仰天一笑,那是方山子对待生命态度,笑对人生,放下沧桑,不以物伤性,自得人生。然后写夜宿其家所见:“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生活如此清苦,精神意气却如此昂扬自得,妻子奴婢尚且如此,主人更不必说。侧面着笔,虚处传神。
接着,作者却突然撇开眼前相遇的情景,转笔追叙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的侠少风貌和19年前在凤翔所见到的壮岁方山子的形象。“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这一节人物形象的特写,将方山子壮岁时的文韬武略、意气抱负描绘得异常生动。
第四自然段交代方山子的家世背景,是为了突出其“异”于常人之处,甘心放弃显赫的家世而庵居蔬食必有其自得之处。作者在此极度赞颂方山子独特的品德与修养,及超脱世俗的高尚美德,直接赞语仅有最后的“此岂无得而然哉”。前后联系来看,方山子虽走过了一条由少慕游侠,壮欲经世,晚隐光、黄的生活道路,但他身上又自始至终体现出侠的豪纵不羁之气。岐下与苏轼相遇,正值其壮岁“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的时期,但他身上却没有一般士人的那种儒雅温文之气,而是英气勃勃,驰骋骑射,“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大有豪侠风采。直至晚隐光、黄,岐亭相遇,“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他身上固有的这种豪侠之气,正与其奇才异行相互表里。
这篇人物传记完全摒弃了平铺直叙其家世、经历的线型叙述方式,没有按时间顺序先写其家世、产业,再写岐下相遇。而是采用了曲折起伏、纵横跌宕、夹叙夹议的方式,完全颠倒这一时间顺序,先写岐亭相遇,由相遇时“耸然异之”的印象折回到19年前的岐下相遇,以突出其壮岁的文才武略、英雄豪气,然后又转回目前,以“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作照应,波澜迭起,跌宕曲折,淋漓尽致。篇末又故作荡漾不尽之笔,越显出烟波浩渺,含义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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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三:“余特爱其烟波生色处,往往令人涕洟,故录入之。”
亡妻王氏墓志铭
治平1二年五月丁亥,赵郡2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3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4。轼铭其墓曰:君讳5弗,眉之青神6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7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8,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9人锐10,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君得从先大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11}。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注】
1治平二年:1065年。治平,北宋英宗年号。2赵郡:郡名,治所在今河北省赵县。3眉:眉州,治所在今四川省眉山县。4步:旧长度名,五尺为步。5讳:人死后书其名,名前称“讳”,以示尊敬。6青神:县名,属眉州。7事:侍奉。8两端:态度左右摇摆。9与:亲。10锐:快速。{11}依怙(hù户):依靠,依赖。
王弗,苏轼的妻子,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乡贡进士王方之女,16岁时就嫁给苏轼。婚后,每当苏轼读书时,她便陪伴在侧,终日不去;苏轼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苏轼问她其他书,她都约略知道,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
王弗于北宋治平二年卒(1065),年仅27岁。当时苏轼30岁,已由外任调回京师为殿中丞,失去相伴十余年的妻子,深感悲痛,于是在次年悲痛作铭,就是这篇《亡妻王氏墓志铭》。这篇墓志铭精心选择几则日常生活言谈,突出了王弗的贤敏睿智,及其对于生性真率随便的丈夫的忠告、帮助。她提出在人际关系中对两类人尤应保持警觉:一类是见风使舵、投人所好者;一类是对结交过于轻率者,表现出这位深闺妇女观察生活的精细和见识的卓然过人。
文章开头说明王氏的身份,死亡的时间、地点,以及殡葬的时间、地点。作者自称己名“轼”,表示恭敬和严肃。从第二段开始简介王氏生平,这也是墓志的主要组成部分。作者先介绍王氏的名字、籍贯和家庭出身,称夫人为“君”,体现互敬互爱。接着交代她出嫁时的年龄和所生儿子名为苏迈。
文中选取了王氏生前的几桩日常小事,来反映王氏的为人。她在娘、婆二家侍奉父母公婆“皆以谨肃闻”;陪伴丈夫在任上,经常告诫远离父母的丈夫,要按老父亲的教导办事。作者特别举出实例说明王氏注意来会丈夫的朋友,根据观察所得,分析其人的思想品质,提醒丈夫不要被奸邪谗佞之辈蒙骗。
文中以较多笔墨记述了王氏“从轼官于凤翔”的往事。这可以说是苏轼第一次离家远行,独自带着娇妻幼子前往凤翔赴任。初涉官场,不知深浅,加上离家千里,苏轼曾经多次思念家乡以至于茶饭不思。没有了父亲的庇护,也没有兄弟陪伴,只有王氏一人默默相伴,从此,两人就风雨同行,在宦海沉浮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王氏不仅是他生活上的伴侣,更成了他精神上的依托。
结尾写其享年,“年二十有七而已”,痛惜哀叹王氏的不寿;写作者父亲苏洵的话,既表扬了王氏“从于艰难”的高贵品质,又说明遵从父命“葬诸其姑之侧”的理由,读完这段言简意赅的文字,非常自然的,我们对王氏这位善良忠贞的夫人,也就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结尾的“铭”有赞叹,有议论。既慨叹王氏早逝,又以能够尽孝母亲为慰,充分肯定王氏的一生恪尽妇道的美德。作者两次大呼“呜呼哀哉”,表明自己失去爱妻和贤内助的深切悲痛。全文仅四百余字,却全面而又重点突出地叙述王氏的生平,充分表达了苏轼和王弗夫妇之间超乎寻常的深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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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着墨不繁,而妇德已见。铭词可哀,不在语言之中。”
记游定惠院1
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2矣。今年复与参寥师3及二三子访焉,则园已易主,主虽市井人4,然以予故,稍加培治5。山上多老枳木6,性瘦韧7,筋脉呈露,如老人颈项。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8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
既饮,往憩9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10,作悲风晓月,铮铮然{11},意非人间也。晚乃步出城东,鬻{12}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清泉,瀹{13}瓜李,遂夤缘小沟{14},入何氏、韩氏竹园。时何氏方作堂竹间,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阴下。有刘唐年{15}主簿者,馈油煎饼,其名为甚酥{16},味极美。客尚欲饮,而予忽兴尽,乃径归。道过何氏小圃,乞其丛橘,移种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17}将适闽中,以后会未可期,请予记之,为异日拊掌{18}。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
【注】
1定惠院:即定慧院,在黄冈县东南。2五醉其下:苏轼每年都游赏定惠院,故“五醉其下”。3参寥师:僧道潜,於潜人,苏轼朋友。能诗文,时参寥来黄州探访苏轼。4市井人:指商贾。5培治:培土治草修理园林。6枳木:木名。7性瘦韧:指枳木枝干瘦劲有韧性。8稍稍:渐渐。9憩(qì气):小息。{10}雷氏琴:唐代最为著名的制琴家是四川雷氏家族,其中雷威最有名。{11}铮铮然:形容琴声铿锵有力。{12}鬻(yù育):卖,此处指“买”。{13}瀹(yuè岳):浸渍。{14}夤(yín寅)缘小沟:沿着小沟岸而行。夤缘,攀附,这里指沿着之意。{15}刘唐年:时任黄州主簿,苏轼的朋友。{16}为甚酥:一种米粉做的煎饼。苏轼在刘唐年家吃到这种味甚酥美的饼子,便问:“此饼何名?”主人也不知道,苏轼便道:“就叫‘为甚酥’好了。”{17}徐君得之:徐大正,字得之,苏轼朋友。{18}拊掌:拍掌,拍手而笑。
元丰三年(1080)二月,作者初到黄州时,曾寓居定惠院,作有《初到黄州》诗和《定惠院海棠》诗。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苏轼移居临皋亭,再建筑雪堂,买地东坡,躬耕自给,过着比较稳定的诗酒自乐的生活。每年的春天,他都要到定惠院游赏,因为那里有与自己患难与共的一株海棠,更因为那里有淳朴厚道的平民朋友,有无与伦比的乐趣。元丰七年(1084)三月初三,当他第五次畅游定惠院时,正好友人徐大正请求作记,说是作为异日拊掌的谈资,因此苏轼挥笔写下这篇游记小品。
文中记叙了作者与二三友人一天愉快的游赏,信笔抒写,如一线穿珠,迤逦蜿蜒,鱼贯而下;如流水曲折,随物赋形,自然成河。从文中看出,作者不仅对当地风物十分熟悉,而且与当地居民关系融洽。文中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与乡土气息。
游记开头即写游定惠院东面的小山观赏海棠,虽然只“特繁茂”三个字,但从“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来看,苏轼对这株海棠怀有深厚的感情,海棠生长在杂树丛中,其幽独唯有作者能作知音之赏。作者淡化景物而强化感受,大抵是因为曾经谪居于此,因此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便自然地引海棠为患难之交。
说赏海棠带有身世之感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观枳木则带有不甘屈服的精神意志。这些老枳木“性瘦韧,筋脉呈露,如老人颈项。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这既是写枳木,也是表现了作者虽然不为世俗所容,却独具坚韧品性,也是“香色皆不凡”。
在描写景物的过程中,苏轼还巧妙地加入叙述和交代。赏海棠时,交代“园已易主”,但“以予故,稍加培治”;观枳木时,插入“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这些尽管带有作者强烈的主观性趣味,但均透露出园的主人虽然是平民,却对作者怀有深情厚意。从“性瘦韧”的老枳木到味道极美的“为甚酥”,再到铮铮的琴声……可以看出定惠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无不拨动作者的心弦。
吃着美味的饼子,在竹阴花下饮酒作诗,不由得想起往昔之事,主客双方其乐何极!至此,游园的情趣已达到高潮,文笔迅速掉转,作者兴尽而归。然而又稍作婉转,添一笔,“乞其丛橘,移种雪堂之西”,这真是情趣之外的情趣,情谊之外的情谊。苏轼在雪堂住了六年,周围花果树木众多,在这样的一次野游中,还不忘为居所再添一些爱物,足见其热爱生活之心多么天真而执著,其中也体现出园子主人的厚道和质朴。
本文仅四百来字,却涉及十几个人,十余个游玩事件。叙事写景,如流水曲折,妙趣横生。一方面体现出了作者热爱生活的积极态度,一方面写出了与参寥师患难之际的珍贵友谊,读来淡雅简练,却又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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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圣俞《苏长公小品》:“委蛇写尽乐趣。”
记承天寺1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2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3。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4,水中藻荇交横5,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6如吾两人者耳。
【注】
1承天寺:在现在湖北黄冈南。2解:把系着的东西解开。3张怀民:作者的朋友。名梦得,字怀民,清河(今河北清河)人。元丰六年(1083)也被贬到黄州,寄居承天寺。4积水空明:意思是月色洒满庭院,如同积水自上而下充满院落,清澈透明。空明,形容水的清澈。5藻荇(xìng姓):藻和荇均为水生植物,这里指水草。6闲人:这里是指不汲汲于名利而能从容流连光景的人。苏轼这时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这是一个有职无权的官,所以他自称闲人。在句中译为清闲的人或有着闲情雅致、高雅志趣的人。
《记承天寺夜游》是苏轼在被贬于黄州的困苦境遇中写的,写于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当时,作者正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张怀民,名梦得,清河(今河北省清河县)人。他于元丰六年贬谪到黄州,处逆境而无悲戚之容,是一位自制力很强,性格倔强的人。这就无怪乎苏轼要引他为同调和知己了。
全文短短的八十余字,分三层,第一层叙事,第二层写景,第三层议论。首句即点明事件时间“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为团练副史已经四年了。诗作者见月色而“欣然起行”,充分显示出内心的喜悦,进而想到要与人分享喜悦,应该有人共同赏月,才不致辜负如此良夜。“念无与为乐者”这个“念”字,由“欣然起行”的“行”字转化而来,写出心理活动的发展过程。作者在寂寞中求伴侣,见明月而思同心;这就很自然地过渡到下一句:“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遂至”二字下得十分轻淡,好像不假思索,却包含着能一同赏月者只有这个人,非这个人不可的意思。由此可见张怀民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了。
“亦未寝”的“亦”字,写出这一对朋友情怀相似。对方的“未寝”,也正是作者意料中的事。他不必具体去写张怀民如何如何,只这一句,就足以表达出两人的同心之情了。“相与步于中庭”,可以跟“无与为乐者”一句对照起来读,前后显得有照应,有变化。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是写月光的极度传神之笔。短短三句话,没有写一个月字,却无处不是皎洁的月光。作者用“积水空明”四个字,来比喻庭院中月光的清澈透明;用“藻荇交横”四个字,来比喻月下美丽的竹柏倒影,可谓钩魂摄魄,精练得无以复加。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作者连发二问,却用不着作答。寥寥数笔,摄取了一个生活片断。叙事简净,写景如绘,而抒情即寓于叙事、写景之中。叙事、写景、抒情,又都集中于写人;写人,又突出一点:“闲”。月色常有,竹柏亦常有,但像我们这样赏月的“闲人”却不可多得啊!寥寥数语,感慨深长。它包孕着作者宦海浮沉的悲凉之感和由此领悟到的人生哲理,在痛苦中又得到某种慰藉的余甘。试想,一个被抛出喧嚣的功名利禄之场的“闲人”却能有“闲情”来欣赏大自然的美妙景色,这是有幸呢,还是不幸呢?看来作者是以“闲人”自居,也是以“闲人”自傲的。当时他虽有微官在身,却有名无实,“闲人”二字,也许不无牢骚吧?但他自宽自慰,从官场仕途的失意者,变为大自然的骄子,他投身于自然的怀抱,在大自然的抚慰中治愈政治斗争的创伤,从大自然的神奇秀美中获得精神的复苏和心境的安宁。他发现自然美,吟咏自然美,同时也在发现自己,吟咏自己。美学中所谓“物我同一”的境界,在苏轼这类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表现。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作者最后这一句慨叹,诚然有自豪和自慰的意味,但较多的还是惆怅和悲凉。世间如此孤寂者又有几人呢?被罪之人,谪居的境遇,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虽然作者情怀豁达,尽力在排遣内心的苦闷,但消极的情绪还是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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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圣俞《苏长公小品》:“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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