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霸国与霸业-《中国史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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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晋、楚争霸的公式的复演中,战事的频数和剧烈迥非齐桓、宋襄的时代可比,而且与日俱甚。城濮之战后三十五年,晋师救郑,与楚师遇,而有邲(郑地)之战,楚胜;又二十二年,楚师救郑,与晋师遇,而有鄢陵(郑地)之战,晋胜;又十八年,晋伐楚以报楚之侵宋(先是楚侵宋以报晋之取郑),而有湛阪(楚地)之战,晋胜。但这四次的大战只是连绵的兵祸的点逗。在这八十余年间,楚灭江、六、蓼、庸、萧(萧后入于宋),及群舒;晋灭群狄,又灭偪阳以与宋;齐灭莱;秦灭滑(滑后入于晋);鲁灭邾;莒灭鄫(鄫后入于鲁)。在这期间,郑国为自卫,为霸主的命令,及为侵略而参加的争战在七十二次以上。宋国同项的次数在四十六以上。其他小国可以类推。兵祸的惨酷,可以从两例概见:(1)前597年,正当邲战之前,楚人在讨叛的名目下,围攻郑都。被围了十七天后,郑人不支,想求和,龟兆却不赞成;只有集众在太庙哀哭,并且每巷备定一辆车,等候迁徙,这一着却是龟兆所赞成的。当民众在太庙哀哭时,守着城头的兵士也应声大哭。楚人都被哭软了,不禁暂时解围。郑人把城修好,楚兵又来,再围了三个月,终于把城攻破,郑君只得袒着身子,牵着一只象征驯服的羊去迎接楚王。(2)过了两年,恶运轮到宋人头上。楚王派人出使齐国,故意令他经过宋国时,不向宋人假道。宋华元说:经过我国而不来假道,就是把我国看作属地,把我国看作属地就是要亡我国;若杀了楚使,楚人必来侵伐,来侵伐也是要亡我国;均之是亡,宁可保全自己的尊严。于是宋杀楚使。果然不久楚国问罪的大军来到宋都城下,晋国答应的救兵只是画饼。九个月的包围弄到城内的居民“易子而食,析骸以炊”;楚人还在城外盖起房舍,表示要久留。但宋人宁可死到净尽,不肯作耻辱的屈服。幸亏华元深夜偷入楚营,乘敌帅子反的不备,挥着利刃,迫得他立誓,把楚军撤退三十里,和宋国议和,这回恶斗才得解决。

    像这类悲惨事件所构成的争霸史却怎样了结?难道它就照一定的公式永远循环下去吗?难道人类共有的恻隐心竟不能推使一个有力者,稍作超国界的打算吗?前579年,尝透了战争滋味的华元开始作和平运动。这时他同晋、楚的执政者都很要好;由他的极力拉拢,两强订立了下面的盟约:

    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菑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不来朝的)。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坠)其师,无克胙国。

    这简直兼有现在所谓“互不侵犯条约”和“攻守同盟”了。但这“交浅言深”的盟约,才侥幸保证了三年的和平,楚国便一手把它撕破,向晋方的郑国用兵;次年便发生鄢陵的大战。

    争霸的公式再循环了一次之后,和平运动又起。这回的主角向戌也是宋国的名大夫,也和晋、楚的执政者都有交情的。但他愿望和福气都比华元大。前546年,他在宋都召集了一个十四国的“弭兵”大会。兵要怎样弭法,向戌却是茫然的。这个会也许仅只成就一番趋跄揖让的虚文,若不是楚国的代表令尹子木提出一个踏实的办法:让本未附从晋或楚的国家以后对晋、楚尽同样的义务。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机会均等”“门户开放”的办法。子木的建议经过两次的小修正后到底被采纳了。第一次的修正是在晋、楚的附从国当中把齐、秦除外,因为这时亲晋的齐和亲楚的秦都不是好惹的。第二次的修正又把邾、滕除外。因为齐要把邾,宋要把滕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四国除外,所以参加盟约的只有楚、晋、宋、鲁、郑、卫、曹、许、陈、蔡十国。

    在这次盟会中晋国是大大地让步了。不独他任由楚人自居盟主;不独它任由楚人“衷甲”赴会,没一声抗议;而那盟约的本身就是楚国的胜利;因为拿去交换门户开放的,晋方有郑、卫、曹、宋、鲁五国,而楚方则只有陈、蔡、许三国。但晋国的让步还有更大的。十二年后,楚国又践踏着这盟约,把陈国灭了(五年后又把他复立,至前478年终灭之),晋人只装作不知。弭兵之会后不久,晋人索性从争霸场中退出了。晋国的“虎头蛇尾”是有苦衷的。此会之前,晋国已交入一个蜕变的时期。在这时期中,它的主权从公室移到越来越少的氏室,直至它裂为三国才止。在这蜕变的时期中,它只有蛰伏不动。但楚国且慢高兴,当它灭陈的时候,新近暴发的吴国已蹑在它脚后了。

    第四节 吴、越代兴

    自泰伯君吴后,十九世而至寿梦。中间吴国的历史全是空白。寿梦时,吴国起了一大变化。这变化的起源,说来很长。前617年,即城濮之战后十五年,陈国有夏徵舒之乱。徵舒的母亲夏姬有一天同陈灵公和两位大夫在家里喝酒。灵公指着徵舒对一位大夫说道:“徵舒像你。”那位大夫答道:“也像你。”酒后徵舒从马厩里暗箭把灵公射死。陈国大乱。楚庄王率兵入陈定乱,杀了徵舒,俘了夏姬回来,打算把她收在宫里。申公巫臣说了一大番道理把他劝阻了。有一位贵族子反想要她,巫臣又说了一大番道理把他劝阻了。后来夏姬落在连尹襄老之手。邲之战,襄老战死,他的儿子又和她有染。巫臣却遣人和她通意,要娶她,并教她借故离楚;而设法把她安顿在郑。夏姬去后不久,巫臣抓着出使齐国的机会。他行到郑国,便叫从人把所赍的“币”带回去,而自己携着夏姬投奔晋国。子反失掉夏姬,怀恨巫臣。又先时另一位贵族要求赏田,为巫臣所阻,亦怀恨他。二人联合,尽杀巫臣的家族,而瓜分他的财产。巫臣由晋致书二人,誓必使他们“疲于奔命以死”。于是向晋献联吴制楚之策。他亲自出使于吴,大为寿梦所欢迎。吴以前原是服属于楚的,他教寿梦叛楚。他从晋国带来了一队兵车,教吴人射御和车战之术。吴本江湖之国,习于水战而不习于陆战。但从水道与楚争,则楚居长江的上游而吴居其下游,在当时交通技术的限制之下,逆流而进,远不如顺流而下的利便,故吴无法胜楚。但自从吴人学得车战后,形势便大变了,他们从此可以舍舟而陆,从淮南江北间拊楚之背。从此楚的东北境无宁日。楚在这一方面先后筑了钟离、巢及州来三城(皆在今安徽境,州来在寿县,巢在庐州,钟离在临淮县)以御吴。吴于公元前519年取州来。其后七年间以次取巢取钟离并灭徐。前506年,即向戌弭兵之会后四十年,吴王阖闾大举伐楚,吴军由蔡人引导,从现在的寿县、历光、黄,经义阳三关,进至汉水北岸,乃收军;楚军追战至麻城(时称柏举)大溃。吴师继历五战,皆胜,遂攻入郢都。楚平王逃奔于随。这次吴人悬军深入,饱掠之后,不能不退,但楚国却受到空前的深痛巨创了。平王复国后,把国都北迁于鄀,是为鄢郢,即今湖北宜城。

    像晋联吴制楚,楚亦联越制吴。

    在周代的东南诸外族中,越受诸夏化最晚。直至战国时,中国人在寓言中提到越人,还说他们“断发文身”,说他们“徒跣”不履;又有些学者说越“民愚疾而垢”是因为“越之水重浊而洎”。此时越人的野可想。越人的语言与诸夏绝不相通。现在还保存着前5世纪中叶一首用华字记音的越歌和它的华译。兹并录如下,以资比较。

    越歌华译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句读已佚)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越人在公元前537年以前的历史除了关于越王室起源的传说外,全是空白。是年越人开始随楚人伐吴。其后吴师入郢,越人即乘虚袭其后。入郢之后十年,吴王阖闾与越王勾践战于槜李(今嘉兴)大败,受伤而死。其子夫差于继位后三年(前494年)大举报仇,勾践败到只剩甲楯五千,退保会稽(今绍兴),使人向夫差卑辞乞和,情愿称臣归属。此时有人力劝夫差趁势灭越。夫差却许越和。大约一来他心软,二来他认定越再无能为,而急于北进与诸夏争霸,不愿再向南荒用兵了。在此后十二年间,夫差在忙于伐陈伐鲁,筑城于邗(即今扬州),凿运河连接江淮,从陆路又从海道(吴以舟师从海道伐齐为我国航海事见于记载之始)伐齐,和朝会北方诸侯;而勾践则一方面向夫差献殷勤,向他的亲信大臣送贿赂,一方面在国内奖励生育(令壮者不得娶老妇,老者不得娶壮妻;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并给人民以军事训练。前482年,夫差既两败齐国,大会诸侯于齐的黄池。他要学齐桓、晋文的先例,自居盟主。临到会盟的一天,晋人见他神色异常的不佳,料定他国内有变,坚持不肯屈居吴下,一直争执到天黑,结果他不得不把盟主的地位让给晋国。原来他已经秘密接到本国首都(吴原都句吴,在今无锡东南,至夫差始迁于姑苏,即今苏州)被越人攻陷的消息了。夫差自黄池扫兴而归后,与越人屡战屡败。前473年,吴亡于越,夫差自杀。勾践踏着夫差的路径北进,大会诸侯于徐州(据顾栋高考,此徐州在今山东滕县,非江苏之徐州),周王亦使人来“致胙”。后又迁都于琅琊(越本都会稽,即今绍兴。至勾践前一代迁诸暨),筑起一座周围七里的观台,以望东海。这时越已拓地至山东,与邾、鲁为界了。

    勾践死于前465年,又六十三年而晋国正式分裂为三,那是战国时代的开始。在这中间,越灭滕(后恢复),灭郯;楚则灭蔡、灭杞、灭莒(莒后入于齐),亦拓地至山东境。在转到战国时代之前,让我们补记两个和向戌先后并世的大人物:一个是郑公孙侨,字子产,即弭兵大会中郑国的代表之一;另一个是鲁孔丘,字仲尼,即后世尊称为孔子的。

    第五节 郑子产

    公元前565年,即鄢陵大战后十年,郑司马子国打胜了蔡(是时蔡是楚的与国),把他的主帅也俘了回来,郑人都在庆祝,子国更是兴高采烈。他的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儿子却冷静地说道:“小国没有把内政弄好,却先立了战功,那是祸种。楚人来讨伐怎办?依了楚,晋人来讨伐又怎办?从今以后,至少有四五年郑国不得安宁了!”子国忙喝道:“国家大事,有正卿做主。小孩子胡说,要被砍头的。”正卿做主的结果,不到一年,楚、晋的兵连接来临郑国。那位受屈的小预言家就是子产。

    胜蔡后两年,子国和正卿给一群叛徒在朝廷中杀死了。正卿的儿子,闻得噩耗,冒冒失失地立即跑出,吊了尸,便去追贼,但贼众已挟着郑君,跑入北宫。他只得回家调兵,但回到时,家中的臣属和奴婢已走散了一大半,器物也损失了不少。他兵也调不成了。子产闻得噩耗,却不慌不忙,先派人把守门口,然后聚齐家臣属吏,督着他们封闭府库,布置防守;然后领着十七乘的兵车,列着队伍出发,吊了尸,就去攻贼,别的贵族闻风来助,把贼众通通杀死了。从此以后,郑国的卿大夫们对这位公孙侨都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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