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霸国与霸业-《中国史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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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经过几番的大难和子产几番的匡扶之后,那外受两强夹翦,内有巨室捣乱的郑国终于(在前543年,弭兵之会后三年)轮到子产主持。这时他才约莫四十岁。

    子产知道那习于因循苟且的郑国,非经过一番革新整饬,不足以应付危局。他给全国的田土重新厘定疆界,划分沟洫,把侵占的充公,或归原主。他规定若干家为一个互相的单位,若干家共用一口井。他令诸色人等,各有制服。他开始编定刑法,铸成“刑书”,向人民公布。他把军赋增加,以充实郑国的自卫力。为着这些,尤其是为着加赋的事,他不知受了多少咒骂。有的说:“他的父亲死在路上,他又要做蝎尾巴了!”子产说:“苟有利于国家,生死不改!”

    但子产对舆论从不肯加以任何干涉。当时都中有一所“乡校”(大约是一个养老而兼较射的地方),人民时常聚集其中议论执政。或劝子产:何不把乡校拆毁?子产说:“为什么?人家早晚到那里逛逛,议论执政的长短,正是我的老师。为什么把乡校拆毁了?我听说:忠爱可以减少怨恨,却没听说威吓可以防止怨恨。若用威吓,难道不能使怨声暂时停止?但民怨像大川一般,堤防虽密,一旦溃决便不知要伤害多少人,那时抢救也来不及了。不如留些小决口,给它宣泄。不如让我得听谤言,用作药石。”

    子产从政一年后,人民唱道:

    取我衣冠而褚(贮)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到了三年,人民唱道: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子产的政令,说得出,就要做得到,若行不通,他就干脆撒手。有一回大夫丰卷为着祭祀,请求举行狩猎,子产不准。丰卷大怒,回去便征调人民。子产马上辞职,向晋国出走。幸而当时郑国最有势的罕氏子皮拥护子产,把丰卷驱逐,子产才复职,却保留着丰卷的田产,过了三年,召他回国,把田产还他。

    子产对于传说的迷信,毫不迁就。前524年,火宿(即心宿)出现不久,接着起了一阵大风。祝官裨灶说了一堆鬼话之后,请求子产拿宝玉去禳祭,以为否则郑国将有大火。子产不听,凑巧几天之后郑都有一家失火,灾后,裨灶又请拿宝玉去禳祭,以为否则又将有大火。子产还是不听。郑人纷纷替裨灶说话,连子产的同僚也来质问,子产答道:“天象远,人事近;它们是不相关涉的。怎能靠天象去预知人事?而且裨灶哪里懂得天象?他胡说得多了,难道不会偶中?”次年,郑都大水,郑人纷传时门外的洧渊有二龙相斗,请求祭龙。子产不许,回道:“我们争斗,碍不着龙;为什么龙争斗却碍着我们?”

    上面讲的都是子产在内政上的措施。但最费他心力的却是对外的问题。在这方面他集中了全国的专才。当时冯简子最能决断大事;游吉长得秀美,举止又温文,宜于交际;公孙挥熟悉外国的情形,又善于措辞;裨谌最多谋略,但他要在野外才能想好计,回到城中便如常人一般。子产遇着外交大事,大抵先向公孙挥询问外国的情形。并令他把该说的话多多预备;然后和裨谌乘车到野外筹划;筹划所得请冯简子决断;办法决定了,便交游吉去执行。因此郑国在应付外人上,很少吃亏。

    前541年,楚公子围(后来的灵王),领着一大班人马来郑都聘问并且娶亲,要入居城内的客馆,经子产派“行人”去劝说,才答应驻在城外。到了吉期,公子围又要率众人入城迎接新妇,郑人越疑惧。子产又派“行人”去说道:“敝邑太窄小,容不了贵公子的从人。请在城外扫除空地,作行礼的场所罢。”公子围的代表,以面子关系为理由,坚持不允。郑人便直白说道:“小国没有什么罪,唯倚靠外人才真是罪。本来要依靠大国保障的,但恐怕有人不怀好意,要计算自己。万一小国失了倚靠,诸侯不答应,要和贵国捣麻烦,那时小国也是过意不去的。”公子围知道郑国有备,只得命众人倒挂着弓袋入城。对强邻戒备,那是子产永远不会放松的。前524年郑都大火时,他一面派人去救火,一面派大兵登城警备。有人说:“那不会得罪晋国吗?”子产答道:“平常小国忘却防守就会危亡,何况当着有灾难的时候?”不久晋人果来责问,说晋君正在替郑人担忧。郑兵登城,是什么意思?子产给他解释了一番,最后说道:“若不幸郑国亡了,贵国虽替担忧,也是没用的。”

    前529年,晋君乘着楚灵王被杀,楚国内乱之后,大会诸侯于陈国的平丘,子产代表郑国赴会。将要结盟时,子产突然提出减轻郑国军赋的要求,从正午一直争到昏黑,晋人到底答应了。会后有人责备子产道:“万一晋人翻起脸来,带着诸侯的兵,来讨伐郑国,那时怎办?”子产答道:“晋国政出多门,尚且敷衍个不了,哪里有工夫向别国讨伐。国家若不挣扎,便愈受欺凌,还成个什么国家?”

    子产不独是一个实行家,而且是一个能够化经验为原理的实行家。有人问他为政的道理,他说:“政治好比庄稼的工夫,日夜要筹度;起先筹度好就做到底,从早到晚苦干,可别干出了筹度的范围,如像耕田不要过界,那就很少有错失了。”

    有一回子皮要派一个子弟去做邑宰。子产说:“他年纪太小,不知道行不行?”子皮回答道:“这人老实,我爱他,他断不会背叛我的。让他去学学,便渐渐懂得政事了。”子产说:“那不行,人家爱一个人,总要使他得到好处;现在你爱一个人,却给他政事,好比叫一个还没学会拿刀的人去切东西,只有使他受伤而已。假如你有一匹美锦,你必定不让人拿来练习剪裁。要职和大邑是我们身家性命所托庇的,就可以让人拿来练习做官吗?”

    前522年,子产死。死前,他嘱咐继任的人道:唯独非常有德的才能靠宽纵服人。其次莫如用猛力。你看火,因为它猛烈,人人望见就怕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少。但水,因为软弱,人人都去狎玩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多。

    子产的死耗传到鲁国时,孔子含泪叹道:“古之遗爱也!”他和子产却未曾会过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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