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天之丛云-《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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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人四下掩至,纷举弩箭朝屋上瞄准,却没发现披发之人的踪影。疤脸家伙冷笑道:“趁有机会脱身,当然逃逸了。难道在上边发呆,等你们拿弩箭当活靶射吗?”

    “那厮到处浪战多年,死里逃生的经验已很丰富,见势不妙就溜了。”有乐旁边那个名叫赖乡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摇了摇头,转觑疤脸家伙,蹙眉问道,“你怎么不跟他一起溜走?”

    “我留下来是要告诉你们,”疤脸家伙冷笑道,“抬头看看,天已放晴。这说明‘天之丛云’这把神剑已不在你们这里,倘如还在此间,仍然会是云雾笼罩的气象。”

    众人闻言纷纷怔望,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不以为然道:“这只说明我们这里天气变好了,‘天之丛云’仍在热田神宫,祝师宛的同门一直小心守护着呢。你的同伙从我这里什么也没拿走,剑神社供奉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宝剑,并非神剑。而且它本来就在越前,这祠龛里摆放的只是一根寻常的木棍。我做宗族祭祀,祭的是历代先人,不是什么怪力乱神。”

    “怪力乱神?”范礼安旁边那蓝眼睛的家伙忍不住说道,“但耶稣真的是死在十字架上面了……”

    没等说完就挨折扇伸来敲头,眼疯之人啧然道:“我管他死在哪里!你前边那疤脸家伙,据说也曾被钉在十字刑柱上挨过戳,他到现在还没死,你看见没有?你怎么不去抱住他认你的主?”几个黑袍家伙纷纷摇头说道:“然而耶稣不是那个样的。”

    名叫如水的蜡样面孔之人提着几颗人头,从祠内缓步走出,撑着拐杖慢慢踅下石阶,将首级放到秀吉跟前。秀吉转面问道:“你怎么也来了?这些是谁的头?”如水伸嘴到他耳边小声嘀咕。秀吉听毕耳语,欣喜道:“潜入祠社内堂和后院的不轨之徒都已肃清了,主公!你看如水他们多利索,不动声色就全搞定了,还剩那个疤脸的家伙,主公你说该拿他放进锅里煮,还是挂到十字刑架上再戳几次看会不会死……”

    范礼安旁边那蓝眼睛的家伙忍不住说道:“耶稣真的死在上面了!”秀吉啧一声,皱起脸说:“知道了!”

    “我要亲自放这个家伙下锅,”权六伸扇指了指疤脸之人,说道,“煮到烂熟,看他死不死。”

    长秀瞥他一眼,皱眉说道:“这儿有女眷、有小孩,不要搞这些名堂。”权六忙问:“小孩儿们都没事吧?女眷呢?先前我似乎没看到阿市母女……”

    “没事,”长秀在廊间说道,“刚开打就有人把女眷和小孩们护送到后边去了。为防有敌人潜藏在祠社后边伺机乘乱挟持,贞胜大人先已预做布置。而且故意放些人逃走,让泷川一益和他手下追踪,摸到他们窝里去歼灭。”

    眼神疯狂之人朝我转觑,问道:“你有没有事?”我摇了摇头,眼见他们这般不动声色便消除了袭扰,心中暗感佩服。

    有乐挨过来朝我身后探眼乱寻,低声问道:“先前出剑帮你的那人是谁?刚才未及细看,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咦,他去哪里了?”我方才便已发现那个缟素少年没在旁边,转望四周,并未见到踪影,兀自纳闷,那个名叫赖乡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朝祠社庭院里树多的方向扬了扬下颌,若有所思的说道:“他往那边悄自走了。犹如唐诗所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此种侠客般的人物,原来是真的存在。”

    “那少年剑术好生了得,”秀吉凑过来张望道,“可惜刚才没留意到他何时走了,未暇结识。”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名叫赖乡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吟着诗句,感叹道,“难得羽柴筑前也想结识这种大有古侠之风的人物,只憾你我都没有此般缘份。来自来,去自去,可遇不可求呀!”

    “你是怎么结识他的?”秀吉转面探问,我瞟他一眼,微抿笑涡,摇了摇头,说道,“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不告诉我也行,”秀吉哼了一下,说道,“回头我让蜂须贺小六派人四处打听,不信找不到他。一找着人,我就抢去跟他结拜。这种人材难得,不能让你独享。”

    一个面黑的小姓说道:“先前他似曾在后园那边出现过,不知是不是引蒲生去追又追不着的那个人,总之我们听说那人剑术和身法极是了得,或许不在蒲生之下……”秀吉越听越似心痒难搔,转头催道:“清正,那你还等什么?赶快让吉晴、小六他们四处给我找去!我要跟他结交,不可错过……”

    长秀蹙眉向我瞅过来,不无纳闷道:“那小子显然是为暗中保护你而来,然而我们预先布置的防守也算得颇为严密,他怎么混进这里的?”

    “防守严密?”疤脸之人闻言冷笑道,“你好意思这样说?我们想来就来,要走就走,随时干你们一票,就跟玩似的。”

    话声未落,翻手撒出一把红粉,呛鼻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便趁其畔每个人皆被呛咳,目难睁开,疤脸之人发足旁蹬,借势纵身高蹿,扑进庭院一隅的树丛枝繁叶茂之梢,瞬即溜得没影。

    祠堂前红雾笼罩之间,有人惊呼:“据说‘天之丛云’便似这般红雾,难道神剑落在他手上?”长秀以巾掩面,捂着口鼻避开弥漫而来的红雾,蹙眉说道:“想什么呢?那只是红椒粉!”

    眼神疯狂之人却似有些不安,手摇折扇驱散飘近面前的呛鼻烟雾,转面说道:“谁去弄醒祝师宛问问他,那支‘草薙剑’是否还在热田神宫未失……”秀吉边咳边过来安慰道:“不担心,不担心。如水说我们已有人悄追疤脸家伙而去,便是故意让他走脱,有甲贺高手跟在后面,查看他们逃去哪里、有何图谋。把要弄明白的事情先搞清楚后再伺机歼除之。”

    “这样最好,”信包点烟卷儿叼在嘴上,在旁说道,“宗族聚庆这般好日子临近,不宜在亲眷和孩子们跟前杀戮见血。除非迫不得已,能把袭扰之敌尽量引到外面去厮杀也行。”

    眼神疯狂之人拾起掉地的木棍,亲手摆放回供龛之上,目光狡黠的说道:“这根木棍其实并不寻常,你们知道吗?”因见旁边一班年小之辈皆懵眼而望,便又绰起,握之在手,微拔半截,稍露锋刃,随着黑沉沉的寒光泛闪,檐上飘瓣落近,在半空中竟自分裂为两半。眼神疯狂之人复又插回剑刃,郑重地搁于供龛之上,转面说道:“此是先祖之佩剑,平素不显山露水,锋芒藏敛,名为‘大地藏龙’。从前还有一把‘小地藏龙’的短剑,乃铸造此柄长剑的余铁打造,先祖曾用它在‘龙渊’试炼,因而又以‘龙渊’为名,据说更为犀利。可惜被铁斋这家伙偷走了……”

    说话之间,外边挤进来几个类似祝师宛装束的褐袍术士模样家伙,神色紧张地跟权六、信包他们小声不知嘀咕了些什么,秀吉挨近一听,脸上表情微变。眼神疯狂之人侧目瞥视,皱眉问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听一听的吗?”

    权六不安地说道:“他们急着跑来禀告说,热田社供奉的一面神镜被人偷走了。虽似不算多大个事情,然而说来也奇。自从政秀寺那面神镜失窃之后,怎么热田社的神镜也不见了?接下来还有哪里供奉这种古镜?天龙寺?”长秀以巾揩脸,转头说道:“鹭宫也有一面这钟镜子。除此以外,我听说东大寺有一个,天龙寺有一个,据闻此种古镜有六个,最后一个不知是不是收藏在甲州的惠林寺?”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半秃老头说道:“鹭宫供奉的那个古镜似乎来自石山本愿寺,当年因为要打仗,显如上人让门下护法将一些宝物转移去鹭宫收藏。另外我曾听老一辈热田神官提及,有人曾在河越城那边的东明寺见过一个此般古镜,不知真假……”

    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冷哼道:“无非一些普通的镜子,搞得神秘兮兮,丢就丢了,慢慢找便是。紧张什么?”

    “据说并不普通……”祝师宛刚被门人弄醒,就急着在旁接茬儿。“搞不好,我们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了。不知热田神宫还丢失了什么?我要赶快回去看看……”

    眼神疯狂之人瞥他一下,不以为然道,“不普通还能怎样?什么东西到了你们嘴里,都会变成怪力乱神。”

    黑袍教士们忙道:“但耶稣真的是死在十字架上面了!”眼神疯狂之人和秀吉一起啧然道:“知道了!”

    我想起幸侃他们所言,心下暗惑:“难道真的有人在暗中收集这些古镜?据幸侃透风说要集齐六面镜子,才会有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除了幸侃把这东西当成宝贝之外,眼下还有谁急着四处收集这些古镜呢?”

    眼神疯狂之人瞥我一眼,显得似是心不在焉,指了指供龛,朝信包说道:“家传宝剑,你和信照要看好。”信包点了点头,说道:“拜祭过后,我就让信张和信安他们收起来。”忽随一阵喧哗,又有数人匆匆来禀:“收藏蛇石的冢林小祠,刚才遭袭了。那边大火燃起,顺庆手下僧兵有多人受伤。所幸已获羽柴大人的部众增援,加强防护,驱退了来袭之敌,据说其中有龙兴旧部,和伊贺的余孽……”

    “果然是‘声东击西’!”长秀蹙眉说道,“然而龙兴余孽居然会打那个石头主意,不知又有什么目的?”

    “那是他们想找死,”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冷哼道,“我就给他们这个机会。长秀,你让人尽快护送那块蛇石到京都惣见寺中供奉,里外暗布机关,设下埋伏,然后放出风去,大造声势,让人前去膜拜。引那些想打主意的人闻讯下手,一举加以歼灭。”

    “好,就让他们‘飞蛾投火’,”秀吉投以敬佩的目光,赞叹道,“想出幺蛾子的一个都跑不掉。主公啊,你是怎么想到这么绝的办法?”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眼神疯狂之人在一片敬佩的目光中摇了摇扇子,睥睨道,“谁也跑不掉。”

    随即走到金发画师之旁,看了看所绘之像,皱眉摇头,伸手摘下权六刚点燃叼在嘴上的粗烟卷儿,取来烧画。几个小姓看着画像渐成灰烬,在旁忍不住小声嘀咕:“画像里那个长得酷似徐锦江的人到底是谁呀?”

    眼神疯狂之人将粗烟卷儿又塞回权六嘴上,转面瞧向友闲旁边一个捧着卷轴的小姓。那小姓连忙将卷轴放在桌上展陈以示,友闲说道:“这是三河殿派人送来的一幅好字。”

    小姓展卷,徐徐现出那幅书法写的是:“天下静谧。”

    “距今百余年前,亦即文明九年,西军瓦解。”贞清在友闲之畔解说道,“十一月二十日,幕府为了祝贺‘天下静谧’举行祝宴,持续了十年的应仁之乱终于完结。三河殿日前专请高人写下这幅字,特意进献给主公。”

    “好书法,尽显名家手笔。”前久大人也挤过来欣赏道,“我听闻近年有些武家名将对李退溪的朱子学说很感兴趣,三河大人亦慕此道。身边来了不少儒学家,不仅向他宣扬宋儒,更悉心传授程朱理学。”

    “秀吉麾下那个自号宗舜的神童小和尚,听说也醉心于此。”藤孝瞥一眼秀吉,拢扇说道,“他是冷泉为纯的第三子,出生后被称为神童,幼年在播州龙野剃发,自号宗舜。十八岁时,因父亲被三木城主别所长治攻灭,宗舜为了报仇及再兴家名,曾投奔秀吉设于姬路的阵营。此后,宗舜去相国寺向叔父泉和尚求习儒学,专攻朱子学说。此人自幼削发为僧,钻研禅学。后来读到宋儒的著述,认为佛教轻视人伦,逐渐产生离佛归儒的想法,他曾想去中原求学,因乘船中途遇风而没有成功。折返之后依据程颢、程颐和朱熹对儒家经典的新注研习儒学,认为朱熹独得道统之传,从而有心创立我们这里的朱子学派‘京师学派’。他与阳明学妥协,说朱熹和王阳明的论说似异而实际上入处相同,因而追求‘一念至诚’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近年听说他意欲改号惺窝,字敛夫,除了在寺院研习儒学,也常应邀给豪族武将讲解。”

    “和尚吃着寺庙的斋饭,不好好念经却整天鼓捣儒家之道,就是不知所谓。这种人,我不爱理他。”秀吉凑近琢磨道:“家康送这幅不知谁写的字来,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说道,“然而所谓‘天下静谧’只是家康的向往,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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