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长歌当哭-《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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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见人影一晃,踹去的脚被磕撞而回,剑亦随着叮一声响,从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面前偏转开去。赤膊壮汉复又再挥,顷然震脱离握。我投眸望去,看到先前坐在河边那个灰发苍乱之人棹剑在手,指向赤膊壮汉喉脖。多个罗马兵将纷持剑盾围上前来,灰发苍乱之人视若无睹,另伸出手,从水边拉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起身。

    冠盔锃亮的黑须将领按剑将拔未拔,蹙眉道:“你想干什么?”其畔兵将唰唰抽剑在手,皆向赤膊壮汉那边聚拢,叫嚷道:“保护安东尼大人!”

    眼见周围形格势紧,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忙道:“他跟我一起来的,千万不可造次!尤其别伤了安东尼……”

    “我却觉得,他未必会伤我。”赤膊壮汉在剑前神色如常的说道,“老巴,你们先且退后。”

    灰发苍乱之人握剑临喉,在兵将环伺中缓缓转觑道:“安东尼,别来无恙?”

    “有恙。”赤膊壮汉在剑梢苦笑道,“最近一直被人追杀。其中没有你们‘东方驿马’旅社的伙计在内罢?”

    灰发苍乱之人微哂道:“若有我的人插手,你早已不能活得至此。”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忙道:“追杀的那些是卡西乌斯帐下的死士,他们来自叙利亚,据说本乃久经杀场的亡命之徒。不过先前我已经阻止了……”

    “卡西乌斯的追杀,凭你阻止不了。”赤膊壮汉沉哼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带兵过河……老朋友,你也要阻挠吗?这么多年没在一起喝酒唱歌,你还跟以前那样,任人雇佣,收钱办事么?”

    “可你从来没付钱过。”灰发苍乱之人涩然道,“而我不知帮你打发过多少回那些‘麻烦友’。我看这回你又要惹麻烦了,你若执意带兵过河,罗马就开战。罗马一开战,我们驿路的生意又要断。四年前克拉苏和卡西乌斯不听人劝,执意去寻安息帝国开战。安息人那边属于东方驿路的中转之地,打起仗害我们生计受损,日子越发过得艰难。当年张骞给大伙儿开辟一条互通有无的好路子,这条难得的谋生之路不是用来给你们这帮权谋家糟蹋的,那是大家的生路……”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在旁说道:“我的意思也是这样,能不打仗就不要打。平息事态才是眼前当务之急,罗马经不起自己人百般折腾,共和国已摇摇欲坠……”灰发苍乱之人冷哼道:“你也闭嘴。此次事变由你而起,我们旁观者清。为拯救卡莱会战中被俘虏的九千名罗马士兵,恺撒宣布将远征帕提亚。但是有占卜师说‘只有王者才能征服帕提亚’,此举更加深你们这帮共和派议员的不安,认为恺撒终将称王。在二月的一项典礼上,安东尼将花环献给恺撒,并称呼恺撒为王。虽然恺撒拒绝,但反恺撒一派却变得更为恐惧,于是策划谋杀恺撒。卡西乌斯多年以来一直反对恺撒,并在恺撒与庞培内战期间曾率领一支舰队与之对抗。恺撒突袭了卡西乌斯并迫其投降,但卡西乌斯仍不死心。由于担任叙利亚总督的许诺从恺撒那里迟迟不能兑现,深深触怒了卡西乌斯。他拉你一起制定并参与了刺杀恺撒的阴谋,卡西乌斯虽是行刺恺撒的倡议者,但世人皆知小布鲁图斯却是这次刺杀行动的首领。西塞罗写信给人多次抱怨那些‘行刺恺撒的解放者们没能干掉安东尼’,卡西乌斯曾经打算在行刺恺撒时连安东尼也一起干掉,但小布鲁图斯劝阻了他。看看你的举动,这些绝非道听途说罢?”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苦笑道:“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你也把剑收了罢,我始终觉得安东尼没有危害共和的野心。还跟我早年认识的无异,其实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并非西塞罗以为的那样……”赤膊壮汉却在剑梢恼道:“我早就看出西塞罗对我没安好心,有机会决不放过他。”信孝在我旁边小声说道:“后来他果然派人杀害了古罗马著名哲人西塞罗。”

    有乐从剑刃纷围之间伸扇去遮挡赤膊壮汉腹下,转面讶问:“除了我们以外,怎么会有个东方人在这里?”

    “我是赤狄,”灰发苍乱之人冷然道,“秦汉时期,游牧于北漠。部族因不堪匈奴的掳掠和残酷压迫,迁避于燕辽之地,受燕国善待,让我们成了燕人。秦灭六国之后,我们族人随古燕遗民流徙于高丽半岛,此后也有些族人辗转西迁,为生存繁衍,越走越远……”

    “就是高车,”信孝拿茄子闻了闻,在我旁边低声说道,“自号狄历,春秋时称赤狄。高车是北朝人对漠外那些游牧部落的泛称,因其‘车轮高大,辐数至多’而得名。南朝人称其为‘丁零’,漠北人又称其为‘敕勒’、‘铁勒’等。高车由六大部落组成,其中包括狄氏、护骨氏等等,后来流离四散。有一些逐渐融合到汉族之中,另有一些进入高丽繁衍,又有一些成为柔然属部,还有不少鲜卑化。再分别涌现出突厥语族以及后来的所谓鞑靼。两晋南北朝时,丁零有一部分南迁,逐渐与当地民族融合,丁零族翟斌在黄河起兵反抗前秦,翟辽在滑台建立了魏国,史称翟魏王朝,为后燕所灭。鲜卑人建立的北魏破后燕,大部分迁到中原的敕勒部落归降了北魏,敕勒游牧部落在北魏瓦解后逐渐融合到汉族之中。其北方的一部后来成为回纥,更有不少族人远迁至俄罗斯和欧洲,这群家伙基本上属于满世界乱跑……”

    “咱们不也是满世界乱跑?”有乐摇了摇扇,又忙遮掩回赤膊壮汉腹下,发出唏嘘。“从来四海为家。何处是家园?心安之处即是。”

    信孝闻着茄子向那人探询道:“你来自高丽是吗?怎么绕那样大老远……”

    “朝鲜旧属燕地。”灰发苍乱之人瞥他一眼,说道。“秦灭燕国,我们燕人亦有不甘屈服者,流落四方。甚至随游牧部族远走高飞……”

    “跟我们祖先也差不多。”有乐摇扇唏嘘,“我家亲族的先人原属齐国北邑田氏,后来亦流落远方……”

    恒兴低笑道:“不是说来自魏洛村吗?”

    有乐伸扇到赤膊壮汉腹下,说道:“原也包括魏国那边的一支宗族,以互相通婚的方式加以融合。”

    赤膊壮汉浑若未觉,只朝灰发苍乱之人笑觑道:“老崔,你要杀我吗?”

    灰发苍乱之人把剑倒转,伸呈剑柄递还,仰天憬然道:“我要走了,顺路来看你一眼。那边有卡西乌斯召集的军队在山谷林地排兵布阵,我看你带的人马跟他们比起来并不算多,还是不要授人予口实为好。以你的机智,自必知道下一步怎么做。就此别过!”

    语毕拜揖,转身便行,倏忽之间,已逸然而远。云峦河山之间,似犹飘萦歌声怆凉:“公无渡河……”

    恒兴揩眼感叹:“果然催人泪下,难怪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杂曲歌辞·悲歌》这样说:‘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后世所谓长歌当哭,因而流传为成语,便出自这里。”

    长利忍不住又掏出苎纸,赤膊壮汉随手拈取,自擤几下鼻涕,擦过之后,甩到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脸上,说道:“我偏要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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